《奪錦標(biāo)》曲不知始自何時,世所傳者,惟僧仲殊一篇而已。予每浩嘆,尋繹音節(jié),因欲效顰,恨未得佳趣耳。庚辰卜居建康,暇日訪古,采陳后主、張貴妃事以成素志。按后主既脫景陽井之厄,隋元帥府長史高颎竟就戮麗華于青溪。后人哀之,其地立小祠,祠中塑二女郎,次則孔貴嬪也。今遺構(gòu)荒涼,廟貌亦不存矣。感嘆之余,作樂府《青溪怨》。
霜水明秋,霞天送晚,畫出江南江北。滿目山圍故國。三閣余香,六朝陳跡。有《庭花》遺譜,慘哀音,令人嗟惜。想當(dāng)時天子無愁,自古佳人難得。
惆悵龍沉宮井,石上啼痕,猶點胭脂紅濕。去去天荒地老,流水無情,落花狼藉。恨青溪留在,渺重城,煙波空碧。對西風(fēng)、誰與招魂,夢里行云消息?
-----白樸
《奪錦標(biāo)》一詞,據(jù)其詞前小序,知作于“庚辰卜居建康”時。庚辰為元世祖至元十七年(1280),其時白樸五十五歲。元末明初人孫作在《天籟集》跋文中稱:“(白樸)徙家金陵,從諸遺老放情山水間,日以詩酒優(yōu)游?!贝嗽~即是在游宴清溪時所作。小序之末說:“感嘆之余,作樂府《青溪怨》。”“樂府”即指此《奪錦標(biāo)》詞,《青溪怨》便是作者自定的詞題?;蛞浴扒嘞鯊堺惾A”作此詞的題目,顯然是有違于作者自定的題目名稱的。
詞中寫到的歷史人物有兩個:陳后主陳叔寶與貴妃張麗華。后者更是主要的吟唱對象。陳叔寶是南朝陳的末代皇帝,張麗華是他最為寵信的美女。麗華不僅貌美,而且生性聰慧,富于才辯,有極強的記憶力。后主常讓她坐于膝上以決斷朝廷大事。后主建臨春、結(jié)綺、望仙三閣,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jié)綺閣,孔、龔二貴嬪居望仙閣。三閣間有復(fù)道相連接。張貴妃常靚妝臨軒,宮中遙望,飄若神仙。隋軍攻克臺城時,后主攜張、孔一起躲入景陽井中,為隋軍所俘,麗華被斬于青溪。白樸憑吊張麗華,當(dāng)是出于對美的被毀滅的嘆惋。“今遺構(gòu)(指紀(jì)念張、孔二妃的祠堂)荒涼,廟貌(指祠堂中的二女神像)亦不存矣”,則更令他增添了一份感傷。
上片寫初到青溪其地時的所見、所聞、所感。青溪發(fā)源于建康(今南京)鐘山西南,向南匯入秦淮河,今已湮沒。開頭三句,以明朗的色調(diào)從時、地兩面為青溪定位?!八敝盖嘞?。詩人來到青溪,是在秋高氣爽的一個傍晚,當(dāng)時紅霞在天,可以清晰地看到江南江北遼闊的天空,眼前是明凈的青溪在靜靜地流淌。一個“畫”字下得非常有神。從“滿目山圍故國”至“令人嗟惜”,進一步從社會歷史的角度為青溪定位。但不用史筆作客觀的敘述,而是將史事轉(zhuǎn)化為一己的切身體驗,動情地唱嘆自己作為一位“訪古”者踏入這片曾經(jīng)發(fā)生過歷史悲劇的土地時的獨特感受?!皾M目”句化用唐詩人劉禹錫《石頭城》詩句“山圍故國周遭在”。歷史上的建康曾是六朝都城,如今周圍青山依舊,往日的繁華卻只留下一些依稀可辨的“陳跡”。臨春、結(jié)綺、望仙三閣,也已蕩然無存?!叭w余香”是以有寫無,以尚有余香暗示已無三閣?!啊锻セā愤z譜”,指陳后主所作的《玉樹后庭花》曲。那是歡愉輕靡之音而不可能是令人聽了感到凄慘的“哀音”,白樸稱其為“哀音”,有兩方面原因。原因之一是從傳統(tǒng)的儒家詩教、樂教出發(fā),認為詩歌、音樂應(yīng)該有助于政治教化,而發(fā)乎情、不能止乎禮義的抒寫男女情愛之作則有傷風(fēng)化,甚至可能導(dǎo)致亡國。故《禮記·樂記》說:“桑間濮上之音(指男女互相愛慕的情歌),亡國之音也?!薄队駱浜笸セā芬彩谴祟愖髌?,于是順理成章也可視之為與亡國有關(guān)的“哀音”了。另一原因則是與陳國滅亡時的具體情況有關(guān)。當(dāng)隋軍即將攻克臺城時,陳叔寶仍在宮中聽宮女們演唱《玉樹后庭花》。這樣,《玉樹后庭花》就成了陳后主以佚樂亡國的一個標(biāo)志。據(jù)此,此曲也就雖樂猶哀,完全可以稱之為“哀音”了。正是出于同一情懷,白樸深情嘆惋,對陳后主佚樂亡國這段歷史用“有《庭花》遺譜,慘哀音,令人嗟惜”作了形象的概括。
歇拍二句以“想”字領(lǐng)起,正面揭出導(dǎo)演了這場國破家亡歷史悲劇的兩位主人公:天子與佳人。這里用了兩個典故?!侗笔贰R本紀(jì)》:“(幼主)盛為無愁之曲,帝自彈胡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數(shù)百,人間謂之無愁天子?!痹~中借指耽于聲色的陳后主?!稘h書·外戚傳》:“(李)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詞中以“佳人”指貴妃張麗華。“想當(dāng)時”三字,將時間拉回到陳亡之前,與前面寫到的陳亡之后的凄涼情景形成鮮明對照,以“天子無愁,自古佳人難得”指明了陳代滅亡的原因是天子不理朝政,耽于女色。在用字上,從“滿目”句開始,在連著的四句中用了“故”、“余”、“陳”、“遺”四個關(guān)合古今的字,隨后又用了“想當(dāng)時”三字,這些詞語的前呼后應(yīng),大大加強了此詞沉吟詠嘆的調(diào)子,傳達出對世事滄桑、人物升沉的沉重的感喟。
下片承上“想當(dāng)時”三字生發(fā),筆墨集中在天子與佳人演出最后悲劇的兩處現(xiàn)場:景陽宮井與青溪?!般皭潯比洌瑢懽约涸谙胂裰袘{吊景陽宮井時的感傷?!褒埑翆m井”,語本李白《金陵歌送別范宣》中的詩句“天子龍沉景陽井”,指后主攜張孔二妃躲入景陽井避難之事?!笆咸浜邸倍?,是寫景陽井的石井欄。相傳隋軍將后主等人從井中拉出時,張孔二妃的胭脂擦到了井欄石上,從此井欄石上留下了胭脂的紅色?!督鹆曛尽氛f:“舊傳欄有石脈,以帛拭之,作胭脂痕,名胭脂井,一名辱井?!逼鋵嵤撬檬氖且环N紅白相間的“南京紅”大理石,與張孔二妃是并無關(guān)系的。但也多虧有了這一層附會,給世人增添了一份想像的空間,給游人多了一個憑吊的依據(jù)。白樸也正是據(jù)此立論,展開想像,訴說自己由這一陳跡引出的“惆悵”?!叭トァ比涫沁^渡性的筆墨,詞人以感慨不盡的長聲唱嘆,用緩慢的“搖過”的鏡頭,展現(xiàn)出一幅空闊蒼茫、唯見無情流水、狼藉落花的畫面——無愁之天子往矣,難得之佳人往矣,一切都在不言中了。從“恨青溪”句至結(jié)尾,均是立足于青溪、立足于如今的詩人的直接抒情?!扒嘞粼凇?,是慨嘆張貴妃人已不在?!傲簟?,一作“猶”,但此前已有“猶”字,不當(dāng)重出。“重(chóng)城”,指建康,“渺重城”,是說青溪距離建康顯得十分遙遠。在實際的空間距離上,青溪與建康相距甚近,這里主要是一種心理上的感受,訴說的是青溪已被冷落、遺忘。“煙波空碧”句,是說盡管青溪水流澄碧,卻無人欣賞。“空”字與“渺”字一樣蘊含著詩人的情感。“青溪留在”而“煙波空碧”,詞人怎能不深為憾恨呢?這幾句可與詞前小序中的“今遺構(gòu)荒涼,廟貌亦不存矣”并讀;詞中直接說的是青溪其地,實際上是借以寫出張麗華身后的寂寞。煞尾二句即順著“恨”情轉(zhuǎn)出?!拔黠L(fēng)”遙應(yīng)開篇處的“秋”字?!罢谢辍?,按舊時習(xí)俗,是對靈魂的一種安撫。據(jù)小序的有關(guān)敘述,此處的“招魂”,所招的應(yīng)是張麗華之魂。“誰與招魂”,是說無人為她招魂;同時,這也是詞人想為她招魂的一種間接表示。末句用宋玉《高唐賦》記楚王夢接巫山神女事。神女臨別時給楚王留言:“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边@里以巫山神女借指張麗華。所謂“夢里行云消息”,指的是張麗華的音訊。末兩句連讀,以一個無可奈何的問號作結(jié)。詞人的感慨之情見于言外,似在說:即使有人招魂,也是難以得到這位多情女子的消息的。
關(guān)于此詞的思想內(nèi)容,固然不難指出包含有批判人主荒淫誤國以及嘆息世事無常、人生若夢之類的內(nèi)容,但就全篇的感情傾向而言,主要的還是在抒寫對一位隨著王朝的覆亡而慘遭殺身之禍的美女的哀憐與同情,表現(xiàn)了詞人的人道主義的寬廣胸懷——關(guān)于這一點,如果結(jié)合詞前小序的后半部分來看,就會得到更為深刻的印象。正是基于深蘊于詞作之中的這種人性之美,以至在百代之后使此詞仍然具有感人至深的藝術(shù)魅力。
此詞雖是“訪古”之作,但在寫法上,并不拘泥于史事本身或?qū)ぴL古跡過程的客觀敘述,而是打通歷史與現(xiàn)實,以作者個人對史事的認識與感受為主線展開全部描寫。即使是在全詞用筆顯得最為客觀、平直的開頭三句中,仍然不難見出處于畫面主題位置上的作為抒情主人公的作者的身影。篇中“想”、“惆悵”、“恨”等動詞的應(yīng)用,更使全詞獲得了鮮明、強烈的主觀抒情的色彩。此詞語言流利,即使是化用前人成句,竟也如同口出,不見絲毫生搬硬套的痕跡,表現(xiàn)了白樸很高的語言藝術(shù)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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