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記
在早市買來了地產(chǎn)新鮮的櫻桃,二十年來在嘉蔭的地界是第一次看到、買到,真是有些意外和開心??!看到那紅燦燦的小櫻桃的那一刻,我的眼里滿是歡喜,臉上像綻開的花。賣櫻桃的人說:“這是從鄉(xiāng)下新摘來的,沒有農(nóng)藥,純綠色,家里只有兩棵果樹,數(shù)量有限,因為孩子沒在家,我和她媽也吃不了多少,所以呀,就摘下來賣了,換幾個錢兒花?!笨吹竭@兩口子樸實(shí)的面龐和黝黑的眼眸,我相信這話是真的。
于是,買了一些??吹竭@小櫻桃,卻讓我想起了落的故事。
一顆顆紅紅的小櫻桃,像極了珍貴的寶石。含在口里酸酸甜甜,捏在手里柔柔軟軟,吃起來有滋有味,看起來舒舒服服!
落說:“小時候最喜歡摘櫻桃了?!币驗楦舯卩従永钅棠碳业臋烟?,是落及鄰家男孩女孩最垂涎欲滴的企盼。每到成熟時節(jié),這些小孩子是最快樂、最雀躍的,可以拿著小籃筐踩著小板凳自己摘櫻桃。李奶奶是個孤寡老人,她特別慈祥,更喜歡她們這些小家伙。在櫻桃成熟的季節(jié),李奶奶常常會喊來這些淘氣的孩子們,讓她們摘櫻桃,并且讓她們吃個夠。
這樣,有了孩子們的喧鬧,她清靜的院子里就熱鬧了,李奶奶說,這叫有了人氣。有時候小孩子間總會吵鬧,你爭我奪,不小心摔下去的事,時有發(fā)生,李奶奶總會摸摸這個,看看那個,看摔壞了沒有。但淘氣的孩子們都會拍拍塵土,繼續(xù)摘,繼續(xù)玩,繼續(xù)瘋鬧……
落說:“兒時的時光是快樂的,回憶也是美好的?!?/p>
她說起了她的遠(yuǎn)在故鄉(xiāng)的媽媽,這兩年夏季的時候,落媽總會打來電話說:“落啊,后院你張嬸子家的櫻桃又紅了,長得可水靈的,密密麻麻的,能回來吃嗎?她家人口少,孩子也不在家,剩下老兩口也不太喜歡吃這口,每年呀,都讓我去摘呢,你回來吧,吃個新鮮的?”可是每一年落都沒在夏季回去過。落媽就會去張嬸子家把新鮮的櫻桃摘下來,洗干凈,放起來等,等到最后都是凍在冰柜里。
落媽家沒有櫻桃樹,只有兩棵李子樹。李樹開花的時候,落也從來沒有回去過。年年的李子都果實(shí)累累,落依然沒有嘗到新鮮的。因為這個季節(jié)的時候落都回不去,可是落媽媽也不舍得吃,把果子洗干凈,凍在冰柜里等落回去的時候再吃。雖然落總告訴落媽不要給她留著,她能吃得到,她住的城市也有賣,而且李子、櫻桃凍起來就不能吃了。但是,落媽依然把新鮮的大李子和玲瓏的小櫻桃給落凍起來。
在秋季或者冬季回去的時候,落媽就會樂呵呵神秘地從冰柜里,拿出紅紫紅紫的大李子,和瑪瑙般晶瑩的小櫻桃,果子外邊都裹著一層白色的霜花,映襯著果子,美麗極了!然后說一大堆話。其實(shí)落每次都很感動,淚花常常浸滿眼角,但落不愿意讓淚珠掉下來,常常會微笑著說:“媽媽,真冰,真好吃!”落怕眼淚決堤,就跌進(jìn)媽媽的懷里,使落媽不知所措。
落從小和落媽不是很親,因為落媽脾氣古怪,盛氣凌人,不管大事小事總罵人,摔東西,甚至還打人,而且罵得特別難聽且大聲。落媽就像一個任性的潑婦。落從來沒有感覺她是個媽媽,沒感受到像別人家媽媽對女兒的柔情和憐愛。落爸總會讓著落媽,說落媽工作累,不順心。其實(shí)在落爸面前,落媽就像個老虎,弄得落爸很無奈,偶爾也會和她吵架。
落小時候總被放在親戚家,這個舅姥家待三月,那個姨姥家待半年,只是落的記憶中和太祖母在一起的時間長一些。那時候落媽幾乎天天忙,白班夜班,沒有空閑的時候。在落的印象中,落媽只是鄰家的美麗阿姨,只有太祖母對落好。
太祖母很能干,很干凈,很會過日子,就連爐膛底下的煤核她都會撿了又撿,篩了又篩,繼續(xù)用,直到一點(diǎn)兒黑的東西沒有為止,才把煤灰用鐵撮子收起來,放到院子一角的煤灰堆。中午前,她坐在院子里的長條板凳上抽袋煙,偶爾會哼著小曲,不知道是什么調(diào)調(diào)。然后就該做中飯了。
落說在春夏時,太祖母忙著種菜澆園子;秋季,收玉米,窖蘿卜白菜,腌酸菜;冬季的時候,把她種的瓜子炒了一鍋又一鍋,送給這個親戚,那個鄰居,一把又一把。落說太祖母還包大黃米豆包,蒸大饅頭,還要伺候和照顧落和落弟不要磕碰著。每一年都如此,周而復(fù)始地勞作著,為落媽、落爸操勞著,幫襯著。
太祖母個子高高的,但是背有些駝了。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時代滄桑的印記,還刻著勞累和辛酸。落記得太祖母的頭發(fā)還沒花白,綰個松松的發(fā)髻,然后用黑色網(wǎng)布罩住,看起來干凈利落。太祖母常常穿著黑色或者灰色斜襟大褂,褲子肥肥大大的,然后褲腿處用黑色的長帶子綁緊。太祖母的腳是裹過的,不是三寸金蓮,足有五寸的樣子,太祖母的鞋都是自己做的,走起路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太祖母忍耐著落媽無故發(fā)脾氣也不言語。沒人的時候,一邊干著活一邊自己和自己說話,總說落媽不容易啊,從小沒了父母,沒有兄弟照顧,自己要是死了閉了眼,她該怎么過呢……自己叨咕著,那時候落還小,不懂得太祖母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但卻記在了心里。
太祖母看著落媽對落時常打罵,總是攔著、護(hù)著,不讓打。親戚送給太祖母的糕點(diǎn)罐頭等禮品,大包小包的,她舍不得吃,偷偷給落吃。太祖母對落特別好,落總覺得她是太祖母的孩子。許是因為落小時候身體不好的緣故吧,落媽特別重男輕女,再加上落的倔強(qiáng)很不討落媽喜歡。因為太祖母對落的疼愛有加,才使得落小時候的記憶,有幸福的感覺。
落說她長大后很叛逆。因為落媽對她的特殊的教育方式,還有無休止的打罵,所以造成了她和落媽之間存在隔閡,她離落媽的心越來越遠(yuǎn),并且有逃離到天涯海角的欲望。落媽說的話,和難聽的罵,讓落一直認(rèn)為她是被抱養(yǎng)的孩子。否則,哪個媽媽會那樣罵自己的孩子?沒做錯事,會那樣狠心地打自己的孩子?這和后媽有什么兩樣呢?落媽做的很多事,落都不理解,只是不會和落媽還口而已,因為她是長輩,是媽媽。但是精神上卻是幾近絕望,甚至幾度都有輕生的念頭。有時候,落手心里握著一把在抽屜里翻到的混雜的藥片,很想一口吞進(jìn)去,以結(jié)束她年輕的不該降生的生命。但是她不知道在哪本書里看到一句話說:“如果你有輕生的勇氣,就該有活下去的勇氣!”于是,落打消了輕生的念頭,要活下去,并且好好地活著!那時候,落14歲。
一些過往和傷痛在落和我之間的述說中如風(fēng)般吹過。我們倆坐在咖啡廳的角落里,聽著輕音樂,我點(diǎn)了一杯黑咖啡,落喝冰啤酒。落如同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給我講她的過去,偶爾還會開著玩笑。
因為那個年代,落選擇了她自己覺得不錯的工作和婚姻,落媽無法接受,落再度被落媽掃地出門,落從此過上了獨(dú)自打拼的艱辛生活。從此,也嘗盡了人生悲歡,世態(tài)炎涼。這讓我想起了納蘭性德《浣溪沙》中的句子:“誰道飄零不可憐,舊游時節(jié)好花天,斷腸人去自經(jīng)年。”無論飄零多遠(yuǎn),落都牽掛著故鄉(xiāng)的落媽和家人,時常會想起那些年太祖母自言自語的話。
落媽是個苦命的人,落的外公是抗美援朝老干部,家境很好。但落媽在六七歲的時候,外公外婆雙雙去世,落沒有親兄弟姊妹,孤單單的她和太祖母相依為命地過日子。外公留下的家產(chǎn),除了一套在縣城的房子和家用,其余的一些黃金和銀圓等財產(chǎn),都被外公的兄弟們偷偷地分了。這也是若干年后,落媽才知道的。所以說,太祖母是從落媽六七歲時候開始照顧這只剩下兩口人的家。落媽很堅強(qiáng),年輕時候出奇美麗,但也很任性,可能是怕受到傷害吧,反而防備心特別強(qiáng)。在她16歲的時候,自己找到了正式工作,然后一直在崗位上兢兢業(yè)業(yè)。但是性格上就是自己說了算,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特立獨(dú)行。因為那時候沒有人替她分擔(dān),所有事情都要自己承擔(dān),所有的苦難都要自己扛,直到嫁給落爸之后,她也一樣強(qiáng)悍。只是由于太祖母年紀(jì)越來越大了,太祖母做的家務(wù)事,都由落爸接手了。譬如,洗衣、做飯、照顧孩子,收拾院子、種菜、養(yǎng)豬等。所以落媽養(yǎng)成了主觀意識超強(qiáng)的一種習(xí)慣。在家里基本不做家務(wù),很強(qiáng)勢,在單位熱心腸,又不受欺負(fù)。落媽是個苦命人,但是遇到落爸這樣老實(shí)厚道、任勞任怨的男人,落媽也算是有福之人。
想著落媽一輩子的不容易,心里也總會為落心疼難過;想著落媽冰凍的小櫻桃、甜李子,和細(xì)細(xì)電話線一邊的句句叮嚀,心里有些酸;想著太祖母零星的自言自語,現(xiàn)在才明白,那是一種掛念,一種不放心,一種隱隱的愛。
一顆櫻桃,一點(diǎn)回憶,一顆櫻桃,一縷情結(jié);一顆櫻桃,一心愧疚,一顆櫻桃,一曲離殤。親情的愛,誰也替代不了。在燈光晦暗的咖啡廳里,我看到了落眼中的疼痛。我說有些事過去了,是回憶;有些事過去了,如過眼云煙;有些事過去了,可以再露芬芳。落該懂得的是,不要到了“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時候,留下一生的遺憾??!
落,眸子里有淚花閃動,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說:“我明白了。執(zhí)拗了這么多年,生活中的磨礪和成長,已經(jīng)讓我放下了太多廉價的自尊了,我正在努力地全身心愛他們,因為,世界上只有爸爸媽媽的愛,盡管不合自己的意,但那愛,最親、最真、最沒有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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