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弈人》經(jīng)典散文賞析

弈人

在中國，十有六七的人識得棋理，隨便于何時何地。偷得一閑，就人列對方，漢楚分界，相士守城保帥，車馬沖鋒陷陣，小小棋盤之上，人皆成為符號，一場廝殺就開始了。

一般人下棋，下下也就罷了，而十有三四者為棋迷。一日不下癮發(fā)，二日不下手癢，三日不下肉酒無味，四五日不下則坐臥不寧。所以以單位組織的比賽項目最多，以個人名義邀請的更多。還有更多更多的是以棋會友，夜半三更輾轉(zhuǎn)不眠，提了棋袋去敲某某門的。于是被訪者披衣而起，挑燈夜戰(zhàn)。若那家婦人賢惠，便可憐得徹夜被當(dāng)當(dāng)棋子驚動，被騰騰香煙毒霧熏蒸；若是潑悍角色，弈者就到廚房去，或蹴或爬，一邊落子一邊點煙，有將胡子燒焦了的，有將煙拿反，火紅的煙頭塞入口里的。相傳五十年代初，有一對弈者，因言論反動雙雙劃為右派遣返原籍，自此淪落天涯。二十四年后甲平反回城，得悉乙也平反回城，甲便提了棋袋去乙家拜見，相見就對弈一個通宵。

對弈者也還罷了，最不可理解的是觀弈的，在城市，如北京、上海，何等的大世界，或如偏遠窄小的西寧、拉薩，夜一降臨，街上行人稀少，那路燈桿下必有一攤一攤圍觀下棋的。他們有些有家不歸之人，親善妻子兒女不如親善棋盤棋子，借公家的不掏電費的路燈，借夜晚不扣工資的時間，大擺擂臺。圍觀的一律伸長脖子（所以中國人長脖子的人多?。?，雙目圓睜，嘶聲叫嚷著自己的見解。弈者每走一步妙著，銳聲叫好；若一步走壞，懊喪連天，都企圖垂簾聽政。但往往弈者仰頭看看，看見的都是長脖子的大喉結(jié)，沒有不上下活動的，大小紅嘴白牙皆在開合，唾沫就亂雨飛濺，于是笑笑，堅不聽從。不聽則罵：臭棋罵臭棋，弈者不應(yīng)，大將風(fēng)范，應(yīng)者則是別的觀弈人，雙方就各持己見否定，否定之否定，最后變臉失色，口出穢言，大打出手。西安有一中年人，夜里孩子有病，婦人讓去醫(yī)院開藥，路過棋攤，心里說：不看不看，腳卻將至，不禁看了一眼，恰棋正走到難處，他就開始指點，但指點不被采納反被觀弈者所譏，雙雙打了起來，口鼻出血。結(jié)果，醫(yī)院是去了，看病的不是兒子而是他。

在鄉(xiāng)下，農(nóng)人每每在田里勞作累了，赤腳出來，就于埂頭對弈。那赫赫紅日當(dāng)頂，頭上各覆荷葉，殺一盤，甲贏乙輸，乙輸了不服，甲贏了欲再贏，這棋就殺得一盤末了又復(fù)一盤。家中婦人兒女見爹不歸，以為還在辛勞，提飯罐前去三聲四聲喊不動，婦人說：“吃！”男人說：“能吃個鳥！有馬在守著怎么吃？！”孩子們最怕爹下棋，贏了會摟在懷里用胡碴扎臉，輸了則臉面黑封，動輒擂拳頭，以致流傳一個笑話，說是一孩子在家做作業(yè)，解釋“孔子曰……而已”，遂去問爹：“而已是什么？”爹下棋正輸了，一揮手說：“你娘的腳！”孩子就在作業(yè)本上寫了“孔子曰……你娘的腳！”

不論城市鄉(xiāng)村，常見有一職業(yè)性之人，腰帶上吊一棋袋，白發(fā)長須，一臉刁鉆古怪，在某處顯眼地方，擺一殘局。擺殘局者，必是高手來應(yīng)戰(zhàn)者，走一步兩步若路數(shù)不對，設(shè)主便道：“小子，你走吧，別下不了臺！”敗走的，自然要在人家的一面白布上留下紅指印，設(shè)主就抖著滿是紅指印的白布四處張揚，以顯其威。若來者一步兩步對著路數(shù)設(shè)主則一手牽了對方到一旁，說：“師傅教我?guī)资职?！”兩人進酒鋪坐喝，從此結(jié)為摯友。

能與這些設(shè)主成摯友的，大致有兩種人，一類是小車司機。中國的小車坐的都是官員，官員又不開車，常常開會或會友，一出車門，將車留下，將司機也留下，或許這會開得沒完沒了，或許會友就在友人家用膳，酒醉半天不醒，這司機就一直在車上等著，也便就有了時間潛心讀棋書，看棋局了。一類是退休的干部。在臺上時日子萬般紅火，退休后冷落無比，就從此不飼奸賊貓咪，寵養(yǎng)走狗，喜歡棋道，這棋藝就出奇地長進。

中國號稱禮儀之邦，人們做什么事都謙虛相讓，你說他好，他偏說“不行”，但偏有兩處撕去虛偽，露出真相。一是喝酒，皆口言善飲，李太白的“唯有飲者留其名”沒有不記得的，分明爛醉如泥，口里還說：“我沒有醉……沒醉……”倒在酒桌下了還是：“沒……醉……醉！”另外就是下棋，從來沒有聽過誰說自己棋藝不高，言論某某高手，必是：“他那臭棋簍子唄！”所以老者對少者輸了，會說：“我怎么去贏小子？！”男的輸了女的，是：“男不跟女斗嘛！”找上門的贏了，主人要說：“你是客人呀！”年齡相仿，地位等同的，那又是：“好漢不贏頭三盤呀！”

象棋屬于國粹，但象棋遠沒有圍棋早，圍棋漸漸成為高層次的人的雅事，象棋卻貴賤咸宜，老幼咸宜，這似乎是個謎。圍棋是不分名稱的，棋子就是棋子，一子就是一人，人可左右占位，圍住就行，象棋有帥有車，有相有卒，等級分明，各有限制。而中國的象棋代代不衰，恐怕是中國人太愛政治的緣故兒吧？他們喜歡自己做將做帥，調(diào)車調(diào)馬，貴人者，以再一次施展自己的治國治天下的策略，平民者則作一種精神上的享受，以致詞典上有了“眼觀全局，胸有韜略”之句。于是也就常有“××他能當(dāng)官，讓我去當(dāng)，比他有強不差”！中國現(xiàn)在人皆浮躁，劣根全在于此。古時有清談之士，現(xiàn)在也到處有不干實事、夸夸其談之人，是否是那些古今存在的觀弈人呢？所以善弈者有了經(jīng)驗：越是觀者多，越不能聽觀者指點；一人是一套路數(shù)，或許一人是雕龍大略，三人則主見不一，互相抵消為雕蟲小技了。

雖然人們在棋盤上變相過政治之癮，但中國人畢竟是中國人，他們對實力不如自己的，其勢兇猛，不可一世，故常有“我讓你兩個馬吧”！“我用半邊兵力殺你吧！”若對方不要施舍，則在勝時偏不一下子致死，故意玩弄，行貓對老鼠的伎倆，又或以吃掉對方所有棋子為快結(jié)果棋盤上僅剩下一個帥子，成孤家寡人。而一旦遇到強手，那便“心理壓力太大”，縮手縮腳，舉棋不定，方寸大亂，失了水準(zhǔn)。真懷疑中國足球隊的教練和隊員全都是會走象棋的。

這樣，弈壇上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怪異現(xiàn)象：大凡大小領(lǐng)導(dǎo)，在本單位棋藝均高。他們也往往產(chǎn)生錯覺，以為真?zhèn)€“拳打少林，腳踢武當(dāng)”了。當(dāng)然便有一些初生牛犢以棋對話，警告頂頭上司，他們的戰(zhàn)法既不用車也不架炮，專事小卒。小卒雖在本地受重重限制，但硬是沖過河界，勇敢前進，竟直搗對方城池擒了主帥老兒。

×地便有一單位，春天里開展棋賽，是一英武青年與幾位領(lǐng)導(dǎo)下著棋。一間廳子，青年坐其中，領(lǐng)導(dǎo)分四方，青年皓齒明眸，同時以進卒伺四位對手攻擊，四位領(lǐng)導(dǎo)皆十分艱難，面色由黑變紅變白，搔首抓耳。青年卻一會兒去上廁所，一會兒去倒水沏茶，自己端一杯，又給四位領(lǐng)導(dǎo)各端一杯。冷丁對方叫出一字，他就脫口接應(yīng)走出一步。結(jié)果全勝。這青年這一年當(dāng)選了單位的人大代表。

【導(dǎo)讀】

人世如弈棋

《弈人》這篇文章，從內(nèi)容來看，可以劃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從開頭一直到“兩人進酒鋪坐喝，從此結(jié)為摯友”。第二部分，從“能與這些設(shè)主成摯友的，大致有兩種人”一直到結(jié)尾。如果分別用一句話概括這兩部分的內(nèi)容，那么第一部分可以稱為“弈人的故事”，第二部分可以稱為“弈人背后的中國特色文化”。

先看第一部分“弈人的故事”。往下細分，寫了對弈者的故事，寫了觀弈者的故事，寫了鄉(xiāng)下農(nóng)人對弈的場景，寫了設(shè)局者和破局者緊張的博弈。這些故事，都生動已極、令人莞爾。此文題為《弈人》，和之前的《閑人》可稱為姊妹篇，也是著眼于群像的刻畫。

在取材和寫法上，《弈人》前半篇最典型的手法，就是“點面結(jié)合”。以“對弈者的故事”舉例，前半段都是在泛寫形形色色的弈人：“所以以單位組織的比賽項目最多，以個人名義邀請的更多。還有更多更多的是以棋會友，夜半三更輾轉(zhuǎn)不眠，提了棋袋去敲某某門的?！蹦阋詾樽詈笠痪涫莻€例描寫了，不然。下文是這么說的：“于是被訪者披衣而起，挑燈夜戰(zhàn)。若那家婦人賢惠，便可憐得徹夜被當(dāng)當(dāng)棋子驚動，被騰騰香煙毒霧熏蒸；若是潑悍角色，弈者就到廚房去，或蹴或爬，一邊落子一邊點煙，有將胡子燒焦了的，有將煙拿反，火紅的煙頭塞入口里的?！边@么一個半夜弈棋的場景，居然也分好多種情況，各不相同，各呈曲妙，雖曰泛寫，每個個案都是那么生動，又組合成具有共性的弈人群體形象。但如果到此為止，筆墨尚顯單一，于是結(jié)尾處寫一個單獨的故事來凸顯弈人的癡迷：“相傳五十年代初，有一對弈者……”，雖然不是名姓俱實，可是卻從前文群像背景下凸顯出來。這種處理方法，在以下幾個小節(jié)都有體現(xiàn)，大家閱讀時不妨舉一反三。

“點面結(jié)合”的好處就是筆墨經(jīng)濟（幾句話就寫一類人），同時筆觸也在群像中有所聚焦，在泛寫中凸顯個性化的故事和細節(jié)（如“你娘的腳”那個笑話），做到疏中有細。

第一部分值得關(guān)注的還有語言。相信大家已經(jīng)從剛才“對弈者的故事”中體會到那種生動、幽默、夸張、風(fēng)趣的語言描寫和細節(jié)呈現(xiàn)，而這樣的精彩演出在前半篇中比比皆是?！坝^弈者的故事”里，寫“但往往弈者仰頭看看，看見的都是長脖頸上的大喉結(jié)，沒有不上下活動的，大小紅嘴白牙，皆在開合，唾沫就亂雨飛濺，于是笑笑，堅不聽從?！敝比珉娪疤貙戠R頭一般，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和鮮明的現(xiàn)場感受，而“堅不聽從”四個字，又和前文形成對比，寫出弈者的堅決淡定。而后文“看病的不是兒子而是他”的故事，不用再多語言修飾，故事本身直讓人捧腹大笑。

“故事”說到這里，《弈人》也可以完篇。但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野心尚不止于此。弈棋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著重要地位的娛樂活動，從《孟子里弈秋的故事，到南朝《述異記》爛柯的傳說，到唐代杜甫詩里的取譬（聞道長安似弈棋），弈棋雖曰小道，可以喻大。賈平凹深知此點，并刻意回避古漢語里“弈棋”專指圍棋的語義，而去寫更世俗化、更生活化也更能喻示中國世俗生活中人情世故的象棋?！稗娜恕钡墓适码m然講得差不多了，可弈人背后的中國特色文化才剛剛開始。

這里有“撕去虛偽，露出真相”的弈者本來面目，為了批評禮儀之邦背后的謙虛相讓；這里有等級森嚴、地位分明的社會地位指稱，成為剖析中國人自以為“眼觀全局，胸有韜略”的形象化起點；這里還有世俗地位和棋力水平成反比的怪異現(xiàn)象，讓人讀后會心一笑……相比前半篇的鮮活、諧趣、幽默，后半篇忽然深沉了許多，嚴肅了許多，意味深長了許多。

所以，我們是不是可以形成這樣的認識：弈人，其實就是中國人更是中國社會的略縮和剪影。這一篇文章的寫作目的，在棋而又不在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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