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澤生【本書體例】
彭澤孝廉宋景玉,字東墻,好狹斜游。家富有,日擄金錢為錦纏頭。少娶吳氏,貌美,結(jié)縭(lí離)二三月,頗靜好,旋就蕩婦宿,稍諷之,即拂袖起,誓以黃泉始相見。吳郁郁幽憤死,雖歸為營齋奠,而心終不懌(yì役)。契友某,疑而不平,曰:“夫人端好,較章臺柳色高百倍,是何心情,舍珍味而嗜瘡痂?寧割席,求明示?!鄙唬骸捌鸵嗖蛔允。瑹o論鳩盤茶,一入勾闌,即西子南威也。近即作文,必于彼處,始得成杰構(gòu),否則枯腸而已。食非娼不甘,寢非娼不熟,雖刀鋸鼎鑊,不能易其性?!庇崖勚?,嘆曰:“今而后,敬聞命矣!”出而宣于眾,戒桑梓,無與婚。
生內(nèi)顧乏中饋,急謀膠續(xù),媒妁去不面。大怒,以千金買艷妾,初亦靜好,旋亦寵衰。月余,故態(tài)復(fù)萌。妾勸之,生怒曰:“賤人敢爾!”始詈既撻,妾亦死。里中相誡曰:“生女寧作娼,不嫁宋東墻?!鄙勔嗬⒒?。然顧空帷,睹遺袿,更覺岑寂,益宿青樓。不兩載,業(yè)已去其十之三。
里有謝氏卓二娘,新寡,貌僅中人,體復(fù)嬴弱,愿嫁生,遣媒示意。生不耐鰥,急允諾聘娶。人恒為二娘危,而二娘顧自若也。入門操作,如貧家婦,絕口不問前番事。夫即歸晏,惟問“安否”?即枕上情濃時,不問意中人如何。生反愧恧(nü)曰:“仆有奇癖,是天下女子所最惡者,卿審之乎?”二娘故詫曰:“男女體殊而性一,床第瑣屑,均同樂,未知何事而好惡之懸殊?請明告妾也?!鄙⒃唬骸帮L(fēng)月膏肓,煙花錮疾耳!”二娘撫掌曰:“幸哉醮也,妾前夫日坐愁嘆,見粉頭,面即赧。妾時勸駕,不許,反得癆瘵(zhài債)死。今得后夫若是,妾愿足矣?!毖砸眩渑c金帛,逼令往,生由是益放縱。
偶晤馬媼,問曰:“姥終日如穿花蝶,如另有奇草,乞?qū)б换硌劢纾?dāng)酬以巨金?!眿嬙唬骸袄捎秩⒌么差^生菩薩第三尊,不怕醋瓶倒耶?”生以二娘賢淑告媼。媼曰:“陶公祠畔,棗花門內(nèi),新來江南白嫗,攜小嬌生四名,均錢樹子。第一為西賈攫去,第四美尤冠,老身請為郎執(zhí)鞭?!?/p>
生喜,偕入門,見庭宇雅潔,筆床茶灶皆備。架上鸚鵡呼曰:“郎君來,姐姐燒的好茶也!”牽珠簾,拉生入,諸婢含笑迓客,髻綠褲折,已覺可人。問媼曰:“姆即前云大錢神耶?”曰:“然”。曰:“恐吾家四官見之,當(dāng)為相思死?!痹兯墓?,曰:“已為王天官公子攜去看花,夕方回?!币胄¢w,云即四官香巢,壁上詩箋,極夸鶯燕。床頭舄,奩畔粉,鏡邊釵,已見一斑。少頃,阿二阿三來,貌俱纖婉,亦極奉承。生神奪,呼曰:“仆當(dāng)老于是鄉(xiāng)!”媼急攝以足,耳語生曰:“阿四尤巨擘,毋遽示饞眸,為若輩小覷?!?/p>
旋進(jìn)珍羞,窮治水陸,笙歌鼎沸,各獻(xiàn)所長。生乘間問芳名,二曰巧云,三曰倩云,四月停云。二穩(wěn)重,三風(fēng)騷,時于席上傳眉語。生雖迷惑,而意在得龍頭,僅含笑小酬應(yīng)。
聽更柝轉(zhuǎn),忽見燈火一叢,肩輿飛至,婢挽美人出,四也。醉眼膩澀,意態(tài)闌珊,扶入香幃,即擁被寢。生微睨之,果如媼言,席終不去。三曰:“郎若不畏河?xùn)|吼,何妨屈玉趾?!眿嬓υ唬骸按笃?,他家娘子,能任郎君跳入云霄去?!鄙嗫湟?。三曰:“阿四沉醉,恐失禮,妾又陋,不足攀龍鳳,奈何?”媼曰:“莫錯過,郎與三官,其是一對鴛鴦偶?!比唬骸安蝗翩獮樗墓贆?quán)印務(wù),俟解醒,郎興問罪師,何如?”生恐拂其意,即攜之所居室,偎之坐,見清雅繚曲,案列文房,曰:“卿女學(xué)士耶?能書否?”曰:“間頗涂鴉,實不成字?!眴枺骸肮ひ鞣?”曰:“鼓兒詞,未嘗不成句也?!苯庖氯脶?,意僅借紅娘饞,詎一張旗鼓,覺另有一種奇趣,令人銷魂,真生平所未經(jīng)者。大惑,為之盟山海。三笑曰:“論郎表表,惟四官方稱,碗許米汁,請留以灌四官,妾不過代庖人也?!鄙?,極力繾綣,日三竿,猶未起。婢入喚醒,進(jìn)以茶果。詢四,則又為李侍御公子招去。幸意全注三,不復(fù)問鼎,亦不復(fù)言歸。鴇母遣婢索夜合資,惟以片紙畫押,諭仆歸索。二娘如數(shù)與之,甚捷。
一日,得句粘壁曰:“魂被香籠魄粉熏,此中溫暖更誰分。從今莫憶秦誰月,笑倚花前看白云?!迸紨y三出游,歸見阿四坐案頭,觀其詩書,大贊譽(yù)。搦筆擘箋,立和曰:“溫臺荀席異香熏,飽滿恩情已十分。無怪阿三狂欲死,宋郎詞藻艷于云?!鄙源跋稘摳Q,四覺,急團(tuán)其稿。堅索,始與閱之。意更奪,目熒熒,似礙三。三窺其意,笑曰:“代庖人瓜期屆也?!笔窍?,即送就四官寢,昵愛殊甚。然四美固冠,其驕慢貪得尤冠,生嬖昵既深,不復(fù)計阿堵,日遣婢索資甚急。
年余,三生一子一女,四無出。二潛與生私,亦生二子。計迷于此者三年余。偶?xì)w,不常見卓,均云歸寧,計良得。年余,索資漸以釵釧,又以衣履,且以書畫玩具來變質(zhì)。又年余,索忽靳。因詈仆,仆蹀躞至再,攜一冊來,曰:“娘子傳語,家中產(chǎn)已罄,孑然一身,實不能作娼飽郎欲?!眴柼镎?,曰:“貨去久矣?!鄙篌@,閱其冊,細(xì)疏支取年月,田宅售價甚詳,并云:“寶山已空,日乞食于尼寺。”急趨歸尋卓,則門戶猶是,而主者已非。詢之,以妻卓賣券示。問妻無耗,尋仆,忽不見。?儴(kuāng ráng匡嚷)無計,再返白家,則搬運(yùn)一空,玉人早散,居停遣仆灑掃,下逐客令。煢煢(qión窮)顧影,托足無區(qū),赧而求依于親族,不許。無已,寄古寺宿。
久之,為乞于村郭。懸鶉百結(jié),呼號兩年,西風(fēng)驟來,雞皮皴裂。欲覓死無法,意不若為梁上君子,得則茍且生,犯則杖下斃,猶勝于自戕。窘且決,夜?jié)撛礁患覊?,驚仆起,聚蜂而攢毆之。主人出,即前之契友某也。諭勿毆,送公庭。生呼曰:“即速毆斃為快?!蹦吃唬骸瓣聲?,自任賊,即釋汝去。”不得已,書與之,某執(zhí)券,仍加以縛。送至一處,扃斗室中,不加縲紲,而監(jiān)守甚嚴(yán)。日給兩餐冷粥飯,夜藉濕草眠。久之,聞官長坐堂皇,呼已名。即有一役引伏階下。堂上人呼生仰視,則為自家廳事,東西坐者皆親族。卓二娘鮮衣艷服立廡下,白家三姬左右侍。大駭,首復(fù)俯。妻呼曰:“嘻!郎不肖,一至于此乎?諸長者均在,更有何言?妾當(dāng)日若規(guī)諫,是直驅(qū)郎死,否則妾蹈前轍死,妾愚不至此。賃宅購三艷婦,引郎入八陣圖。若真為銷金窩,試問郎居四年,何絕不一睹鴇母與他客面?郎承祖父資已竭,且為丐與賊,筆跡在此,非可以口舌爭。妾忍守孤枕,忍設(shè)丑局,始保脂膏。且督深課耕織,更有盈余,與郎無涉。倘改悔,請仍歸主人翁;姬俱在,妾亦不爭夕。但手不許攫一文錢,足不容逾一重閾,坐守安享,以盡余年。若不遵,請郎自便。妾有子,亦可守門楣,不須稿砧也。長者均在,郎曷早為計?”生涕泣誓天日,愿如二娘言。眾贊嘆,玉成始去。
卓為生盥沐,更新衣,羈內(nèi)室。日周旋于妻妾間。視屋宇更華,阡陌更廣,三子就傅,已將能文,皆二娘經(jīng)營也。始審媼之勾,姬之吟,富家之獲,皆二娘安排也。由是改過遷善,目睹子成名,畢婚嫁,壽八十,猶抱孫,不敢出門戶。
(選自《夜雨秋燈錄》)
彭澤縣舉人宋景玉,字東墻,喜歡走花街柳巷。由于家境富裕,每天身上都帶著大量金錢為妓女揮霍。年輕時娶妻吳氏,非常漂亮,結(jié)婚二三個月內(nèi),他還安分,遂后就同放蕩女人夜宿起來。妻子稍稍勸說他,他就拂袖而起,發(fā)誓不死不再回來見她。吳氏憂郁成疾,活活氣死了。宋生即使回來齋戒祭奠亡妻,心里也始終不高興。他的知心好友某某,深為此事疑慮不平,說:“你夫人相貌端莊漂亮,比章臺柳強(qiáng)百倍,你這是何種心性,舍去珍珠而貪食瘡痂?我寧愿同你絕交,也要請你說個明白?!彼尉坝裾f:“我也不明白,無論丑鬼人怪,只要一進(jìn)妓院門就成了西施南威了。近來就是作文章,也定要在那里,才能成篇。否則,只不過挖空心腸應(yīng)付罷了。吃飯沒有娼妓作陪不香,睡覺沒有娼妓作伴睡不著。即使用刀砍用油鍋炸,也難改我的心性?!迸笥崖犃怂脑?,不由嘆息說:“從今后,只好悉聽尊便了?!闭f罷出門向眾人宣布,并告誡眾鄉(xiāng)親,不要與他結(jié)親。
宋景玉看家里缺少一個主婦,就急著續(xù)弦再娶。然而媒人都遠(yuǎn)離不想見他。他非常生氣,就拿千金買了個漂亮的小妾。開始,也算安分,但很快寵幸就低落了。一月過后,老毛病又犯了。小妾勸他,他大發(fā)脾氣說:“賤人也敢說我嗎?”開始罵,接著就是打。不久,小妾也死了。鄉(xiāng)親們互相告誡說:“生女寧作娼,不嫁宋東墻?!彼紊犃耍埠軕M愧,然而看看空空的帳帷,瞅瞅小妾留下的衣物,倍感寂寞,夜宿青樓更是不歸了。不到兩年,家業(yè)已經(jīng)糟踏了十分之三。
鄉(xiāng)鄰中有一個謝氏卓二娘,才死了丈夫,人材僅是中等,體質(zhì)也很纖弱,愿意嫁給他,托媒人向他表示。宋景玉耐不住鰥居,急忙答應(yīng),并下聘禮娶了過來。人們都替二娘擔(dān)心,可是卓二娘看起來還象平常一樣,過門后操持家務(wù)象窮人家女人一樣,閉口不問從前那些事。丈夫即使回來晚了,也只是問句“平安與否”完事,就是夜里枕上情濃意切時,也不問他意中人怎么樣。宋生反而慚愧地說:“我有賤毛病,這是天下女人最討厭的,你不知道嗎?”二娘裝作奇怪地說:“男女身子不同,而生性是一致的,床上瑣瑣碎碎都是一樣快樂,不知什么事的喜好厭惡大不一樣,請你明白說給我?!彼紊鷩@息說:“我迷戀風(fēng)月,沉醉煙花都成了不治之癥了。”二娘拍手說:“真是萬幸啊,我再嫁了你。我前夫整天坐著憂愁嘆息,見了女人就臉紅。我時時勸他去找外遇,他不聽,反而得了癆病死了。今天找到象你這樣的后夫,我的心愿滿足了?!闭f罷給他袖里塞上金錢,逼著他去拈花惹草。從此,宋生更加放縱自己。
有一天,宋生偶爾碰到馬老太婆,問她:“你老是終日穿行于花間的蝴蝶,假如遇有奇花異草,求你引我開開眼界,我會重謝的?!崩掀抛诱f:“你才娶了個活菩薩一樣的第三房,不怕人家把醋瓶踢倒?”宋生就把卓二娘賢惠的事告訴她,老婆婆說:“陶公祠旁棗花門內(nèi),最近從江南來了一個白老鴇兒,帶了四個嬌滴滴的姑娘,都是搖錢樹。頭一個叫山西商人占去了,第四個最漂亮,我情愿為你牽牽線?!?/p>
宋生高興極了,同馬老婆子一起進(jìn)了大門,只見院里清凈幽雅,筆墨、床鋪、茶具、鍋灶都很齊全。這時,架上的鸚鵡叫著:“郎君來了,姐姐快燒好茶呀!”當(dāng)拉開珠簾,宋生進(jìn)去,更見許多婢女含笑迎接客人,她們頭上一例的鴉形發(fā)髻,身上一例的綠折裙褲,已覺很是如意,她們向馬老婆子說:“這位就是你前邊說的大財神嗎?”老婆子回答說:“是?!辨九畟冇终f:“恐怕我們四姑娘見了,會得相思病的?!彼麊柶鹚墓媚?,人們回答說:“已被王天官的公子請去賞花了,晚上才能回來?!苯又I(lǐng)他到一個小暖閣里,說這就是四姑娘臥室,只見墻上貼著詩箋,極力渲染鶯歌燕舞氣氛,從床頭的鞋子,梳妝盒旁的脂粉,鏡邊的首飾,四姑娘的美麗即可見一斑了。待了不一會兒,二姑娘三姑娘來了,個個纖巧柔婉,都盡力巴結(jié)討好他。宋生已是神不守體了,不由大呼:“我應(yīng)當(dāng)老死于這里!”老婆子急忙用腳碰碰他,同他耳語說:“四姑娘更是首屈一指,不要這么急露出饞象,被她們小看?!?/p>
說話當(dāng)兒,即上了好飯好菜,極盡了山珍海味。席間更是笙歌喧天,各獻(xiàn)所長。宋生乘機(jī)問起姑娘們的姓名,老二叫巧云,老三叫倩云,老四叫停云。老二很穩(wěn)重,老三風(fēng)騷,在宴席上就時時眉來眼去。宋生已被迷惑,但他心里還在掛念著絕世佳人四姑娘,對她們只是含笑稍作應(yīng)酬罷了。
聽到更柝聲傳來,忽見一叢輝煌燈火,一乘轎子飛快抬到這里,婢女們攙著一個美人出來了。她此時醉眼朦朧神情困倦,待人扶入香閣,就蓋上被子睡了。宋生斜眼看了一下,果然象老婆子說的那樣漂亮。宴席結(jié)束了,他還不愿走。三姑娘對他說:“假若不怕老婆怒罵的話,今夜委曲一夜何妨?”馬老婆子笑著說:“你說得太離譜了,他家娘子能任憑他跳到云霄中去?!彼紊部湟掀艑捄甏罅?。三姑娘說:“阿四沉醉不醒,恐怕有失禮節(jié),我又丑不能攀龍附鳳,怎么辦?”老婆子笑著說:“不要錯過良宵,宋生與三姑娘真是一對鴛鴦配?!比媚镎f:“不如我替四姑娘暫作代理,待她解了酒,可再興師問罪如何?”宋生恐怕辜負(fù)了她的心意,就攜她到她的屋里去,兩人依偎著坐下,只見房間布置清潔典雅,書案上擺放著文房四寶。宋生不禁脫口說:“你是個女秀才啊,能寫字不能?”三姑娘回答說:“間或能胡寫亂劃的,實際上不象個字樣。”又問:“能夠工對吟誦不能?”回答說:“寫鼓兒詞,還勉強(qiáng)成句?!眱扇私庖氯雽嫼?,宋生本意是借以解饞罷了,誰知一張旗鼓,覺得別有一種樂趣,令人魂銷魄散,真是生平未曾經(jīng)受過的,很是入迷。于是就為她海誓山盟起來。三姑娘笑著說:“論你的相貌才氣只有四姑娘才能配得上,你那碗里還是留下一點迷魂湯灌四姑娘吧!我不過是個越俎代庖人罷了?!彼紊侨朊?,格外情意纏綿,不愿分開。以致日上三竿,還沒有起床。丫環(huán)進(jìn)來叫醒他們,進(jìn)茶獻(xiàn)果,他才詢問起四姑娘,而四姑娘又被李侍御的公子叫走了。于是,他的情意就全部傾注在三姑娘身上,不再問起別的,也不提回家之事。老鴇派丫環(huán)來要夜宿費,他就用一片紙寫上名子,囑咐仆人回到家里取。卓二娘如數(shù)給他,很是利索。
有一天,他忽然吟出一首絕句,寫了貼在墻上,詩曰:“魂被香籠魄粉薰,此中溫暖更誰分。從今莫憶秦淮月,笑倚花前看白云?!边@期間,偶爾他也帶著三姑娘出外游玩。有一次,回來看見四姑娘坐在幾案邊,正看他寫的詩,并且極為贊賞。還提筆鋪紙,應(yīng)和道:“溫臺荀席異香薰,飽滿恩情已十分,無怪阿三狂欲死,宋郎詞藻艷于云。”宋生從窗戶縫里偷看,被四姑娘發(fā)覺了,急忙將她的詩稿揉成一團(tuán),宋生執(zhí)意要看,她才給他。于是他的心更被四姑娘奪走,只見他眼光明亮如火,礙著阿三又不好意思怎樣。三姑娘看出他的心意,笑著說:“我這個代庖人期限已滿了?!碑?dāng)夜就送宋生到四姑娘房里住宿,這夜兩人恩愛親昵更是異常。四姑娘本是四姐妹中最漂亮的,她驕傲貪婪也是第一,宋生對她寵愛已經(jīng)很深,也就不再考慮花錢多少。每天都派仆人急急忙忙向家里要錢。
過了一年多,三姑娘生了一男一女,四姑娘沒有生孩子,二姑娘暗里與宋生親熱,也生了二個男孩。總之他迷戀這里三年多來,偶爾回家,很少見到卓二娘,都說回娘家去了,他心想這樣更好。又過了一年,要錢就只有用釵釧這些首飾頂了,接著又用衣服鞋子換,再接下來就是用書畫變賣典當(dāng)。又過了一年多,要錢忽然不給了。他就大罵仆人,仆人又快步到他家索要,帶回一個帳冊,并且說:“娘子捎話給您,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用完了,她孤伶伶一人,實在不能賣身滿足郎君的欲望?!彼謫柶鹛镎f:“賣了很久了?!彼紊篌@,看看帳冊,明細(xì)各目和支取年月以及田宅售價都很詳細(xì),卓二娘并且轉(zhuǎn)告他說:“寶山已空,我每天在尼姑庵中乞討度日。”宋生急忙回家找卓二娘,門戶還是老樣,主人卻已變了。一問,人家把他妻子賣房的契約拿給他看,他打聽妻子也沒有下落,仆人也忽然不見了。他心里惶張不安又沒有辦法,再返回白家,東西、什物也搬運(yùn)一空,美人早已散去,房東派仆人清掃并下了逐客令。他孤伶伶只有自己的影子為伴,到處無他立足之地,只得厚著臉皮向親戚投靠,人家也不答應(yīng)。沒有辦法,他只得寄宿在一座古廟里。
又過了很久,便只有在鄉(xiāng)間乞討度日了。衣服千補(bǔ)萬衲,呼號輾轉(zhuǎn),流浪了兩年。西風(fēng)突然刮來,渾身雞皮皴裂難忍。想死沒辦法,心想還不如去當(dāng)盜賊,得手了可以茍且偷生,犯了案被打而死,也比自殺強(qiáng)些。沒有辦法只得下了這樣的決心,乘夜色翻過一個富人家的院墻,誰知驚動了仆人起來,群起揍他,主人聽見動靜出來,此人恰是以前老朋友某某。主人要大家不要打,把他送到公堂上。宋生一聽趕忙喊著說:“快把我打死才痛快!”某某說:“何不寫一紙憑證,承認(rèn)是賊,我就放你?!彼紊坏靡阎缓脤懥私o他,某某拿著證據(jù),仍把他捆綁起來,送到一個地方,關(guān)到一個小屋子里。松了捆綁,卻看守很嚴(yán)。每天給兩頓冷粥吃,夜間就在濕草上睡覺。很久,才聽到官長坐在大堂上,大聲呼叫自己的名字。馬上就有一個差役,領(lǐng)他伏身跪在階下等候傳呼。這時只聽有人喊叫,要他抬頭向上看,原來是自家的廳堂,東西兩邊坐著的都是自己親族。卓二娘也穿著鮮艷華貴的衣服,立在廊房下邊,白家三個姑娘在左右侍候著她。他大驚,不由得又低下頭。卓二娘說:“嘻,你個不成器的東西,到了這個地步,今天各位長輩都在,你還有什么話說?我當(dāng)初如果規(guī)勸你,是直接趕你去死,要不,就是我重蹈前轍而死。我傻還傻不到這種地步。我賃來一所宅院,買來三個漂亮女人,引你進(jìn)入八卦陣?yán)?。假若真是一個消耗金銀的窩子,請問你居住四年為什么不見一次老鴇母和其他嫖客的面?你繼承祖先的錢財已經(jīng)用盡,你已成了叫化子和賊,筆跡證據(jù)在此,不是空口能辯解的。我忍受孤獨,忍心安排這個不光彩的騙局,才保住了財富,并且催租種地紡花織布,使家業(yè)還有一點盈余,這與你沒有牽扯。倘若你想改悔,可以讓你仍舊歸到主人地位,姬女都在這里,我也不爭風(fēng)吃醋。只是手不準(zhǔn)挨一文錢,腳不可邁出門坎一步。坐享安樂,度過后半生年華。如果不遵守這些,那就請你自便,我有兒子,也可以守住門戶,不要丈夫也可。長輩都在,你何不快快拿定主意?”宋生哭著對天發(fā)誓,愿照卓二娘說的那樣辦,眾人都贊嘆不已,待事情說妥后才離去。
卓二娘給宋生洗了澡,換了新衣服,把他關(guān)進(jìn)內(nèi)室。他每天周旋于妻妾之間,看著房子比先前更華美,田地比以前更多,三個孩子已經(jīng)上學(xué),并能作文,這都是卓二娘經(jīng)營的功勞。于是他才理解到當(dāng)初馬老婆子勾引,婢姬吟詩,富戶抓他,都是卓二娘的安排。從此他改過自新,親眼看著兒子成名,辦了婚事,以至他高壽八十,還抱著孫子,始終不敢邁出門坎一步。
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女性形象頗多,或剛烈貞節(jié),或賢淑文靜,或溫柔典雅,或粗俗尖刻,或鳳騷潑辣,或幽怨哀傷,或天真純情,或老成持重,或英武俊逸,或萎蘼不振,但工于心計,賢淑聰穎的形象并不多見。宣鼎的《卓二娘》則從一個新的角度給我們塑造了一個成熟女性的形象。盡管說,作者的塑造難免線條太粗,雕刻過簡,但作為一篇隨意性很強(qiáng)的筆記小說,也就難能可貴了。
小說開始,先給卓二娘的出場安排了不尋常的序幕。宋生已娶二房妻子,并且一個“較章臺柳色強(qiáng)百倍”,一個是千金買來的“艷妻”,但都因宋生的放蕩而被虐待致死。正當(dāng)鄉(xiāng)里相傳“生女寧作娼,不嫁宋東墻”時,纖弱的卓二娘卻主動遣媒示意“愿嫁生”,難道是因為良人早沒,耐不住寂寞嗎?非也,她急于自薦,甘居再醮,也許另外有施展其所長的心胸。這里,一下子就把卓二娘從那傳統(tǒng)女子形象群里突現(xiàn)出來。昔日孟光舉青玉案僅為守現(xiàn)成的局面,卓文君作《白頭吟》,也只白白流露怨慰之心。卓二娘急于自薦,甘隨蕩子,這表明了她不同尋常的氣質(zhì)。再嫁后,她一反常人之心,不正面規(guī)勸宋生改邪歸正,反倒為他的痼疾表示“吾愿足矣!”及至她還對宋生“袖與金帛,逼令前往”娼門,就更使我們對這個女人驚詫莫名了。至此一個具有鮮明個性的女性形象已初步立于我們眼前。這里一“嫁”一“逼”充分顯示了卓二娘的不同尋常。接著宋生夜宿青樓,終日不歸,喻仆歸索錢財,都“資如數(shù)與之甚捷”,這一個“捷”字,把人們的疑慮又推進(jìn)一層。后來到了廳堂“審”夫,才知“皆二娘安排”,卓二娘作為一個工于心計聰穎賢淑的女性形象才算完整地立于讀者面前。也許宣鼎當(dāng)時沒有想這么多,他不過是在“愁霖滴瀝,冷焰動搖,”“秋魂欲語”(見《夜雨秋燈錄·自序》)之中,給我們講了一個賢慧女子的故事罷了,但客觀上,卻給我增添了一個女性新形象。
從表現(xiàn)手法上講,作者對人物的刻劃,除了對阿四的刻劃極盡工筆,從正面、側(cè)面多層次進(jìn)行描寫外,對卓二娘等人物的刻劃,都惜墨如金,最后才有“鮮衣艷服”四字述之,其余都是從側(cè)面以暗場進(jìn)行鋪墊烘托。到了卓二娘說出“妾當(dāng)日若規(guī)諫,是直驅(qū)郎死,否則妾蹈前轍死,妾愚不至此”,才“引郎入八陣圖”時,方顯出她與傳統(tǒng)的閨門女子迥異的個性,這真是絕妙的情節(jié)安排。
當(dāng)然,作為一篇筆記,難免有粗疏隨意的弊端。如人物描寫上,信筆由之,以致大部篇幅放在阿三阿四身上,大有喧賓奪主之嫌。從內(nèi)容上講,勸教性太強(qiáng)。這削弱了小說的感染力,令人讀后咀嚼余地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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