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垛 稻草是鄉(xiāng)村的歲月,生在泥土里,春天發(fā)芽,夏天成長,秋天掛滿谷穗,冬天懷揣幾粒秕谷,彼此依偎成一個個稻草垛,散落在村莊的旮旯角角,喂養(yǎng)村里人家的耕牛,還有村野的雞雀,守著寒冬悄悄老。春天再來的時候,有的稻草已老成了泥土,剩下的也跟了進到田地里去,源于泥土,歸于泥土。
立春過后,鄉(xiāng)村忙碌起來,家家戶戶備春耕。父親打開圈門,他把冬天抱進圈里的稻草挖出來,堆在圈門口發(fā)酵后,挑到田地里去。旱地里栽苞谷洋芋,在土窩里放一把,再把種子放上,蓋上泥土,長出的苗又嫩又壯。水田也離不了,只有把那圈里挖出的稻草放進田里拌成稀泥,才能插秧。父親說,那稻草最大的作用是軟化泥土,若是哪塊田地不放那稻草,泥巴大塊大坨硬綁綁,壓著種子冒不出土來,種子被活活壓死。
稻草的神奇遠不止這些。清明上完墳,母親拿出竹蔑編織的大花籮,抱個稻草垛來,用稻草裝進花蘿里,墊住籮底,圍起籮沿,做成一個草窩窩,把谷種盛進草窩里,再用稻草蓋上,清水一次性澆透擱在屋里,以后每天澆一兩次。七八天后,掀開稻草,米一般白的谷芽嫩幽幽。約是一兩厘米長,灑進秧田里長成秧苗,秧根分蘗出五六個頭,就移栽到水田里。后來,實行兩段移栽后,依然離不了那稻草。冬日天冷,全靠那稻草燒火取暖做飯,燃燒后的稻草,變成了又細又黑的灰燼,積放在房前屋后的灰堆里。春播時,母親拿起篩子到灰堆里選草灰,選來的草灰鋪灑在自留地壟起的一壟稻床上,厚厚的一層蓋住壟上的泥土,再把谷種均勻地播灑在草灰上,蓋上大棚,幾天春陽春雨,黑黑的草灰褪成枯草般色彩的泥土,谷粒如出殼的小雞啄開蛋殼冒出小嘴來,稻床上生命的鵝黃如星星點點。從此,一株苗懷著長成一棵草的心愿,在時光里奔著稻草努力著,奮斗著。
谷雨,父親撲進田壩里,沒過幾天,村旁的秧田明晃晃的。母親把稻床上附著秧根不愿落去的草灰連同幼秧苗鏟起來放進畚箕里,我們一家挑著秧苗,提著板凳走進秧田里。晚春的田壩頭,村里人家栽小秧,三五成群地坐在小板凳上,一邊聊些家長里短,一邊把香纖棍般細小的秧苗插進田里,仿佛夜空的星群,稀稀疏疏飄在天際。若是不識耕作的人見了,像是望見鄉(xiāng)村的稀奇古怪,驚嘆繁重的農(nóng)活也是如此愜意。更奇妙的是一片片鵝黃逼著插秧的人群提起凳子往后退,退至田坎上時,稻子的第一段移栽完工了。
忙種是第二段移栽的最佳農(nóng)時。父親在稻草垛里扯出幾把草,一邊噴上鹽水,一邊用木錘輕輕敲破,稻草吃了鹽巴,頓時有了精神,變得堅韌綿實。要拔秧了,大家把那稻草灑在秧苗上。拔秧時,一般拔足兩手(兩份),就隨手在秧上拿一兩棵稻草把秧捆成一大把。捆秧很講究,拴的是活疙瘩。兩棵稻草圍在秧中央稍向上的位置,大拇指壓住草的一邊,另一只手稍用勁拉草的另一邊,只聽見那草“啾”的一聲輕響,順手把已捆好的秧拋出去,“啪”的一聲濺起田水四散,那把秧就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驹谔锢铩?/p>
俗語說:“人少好過年,人多好種田?!贝謇锶艘乐孕⊙淼臅r間先后,不爭不鬧,互相幫助,用上十天半月,偌大的田壩鋪上一層淡淡的草綠,惹得青蛙騷動起來,一晚叫到天亮,吵得村里人跟著心慌。細小的螞蚱也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在田埂上小跳小跳練習本領,等稻子熟了,它好在稻子上如履平地,享受稻香。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被窝坶g已至立秋。稻穗花開,色白如玉,純凈素雅,香盛丹桂。這段時間,中午以前,父親總愛抬頭看天,他的臉色也會如天一樣變幻。母親說,稻子抽穗揚花,前后十幾天,需要天氣晴好。若是天陰沉沉,秋雨綿綿,那谷子嗆殼,灌不了米槳,減損收成。稻穗揚花,九點左右開始,午后二時基本完成。一粒稻子的生死,也就在瞬間的陽光普照,大自然的神秘深不見底。
寒露時節(jié),稻子熟了,黃澄澄一片片如金子般晃眼,晃得村里人眼睛瞇成一條線,遠遠地看著田野滿臉如秋陽般奪目,又是一個豐收好年景。父親選一個日子,磨快擱久了的鐮刀,錚亮的刀鋒寒氣逼人。他走到自家田邊,割稻了。稻子站直身子一路從春到夏,終是在秋天勾了頭彎了腰。它日夜思念的鐮刀來到眼前,禁不住笑得倒來拜去搖搖蕩蕩。父親抑制不住滿心的歡喜,像稻子一樣勾頭彎腰鞠躬。泥土把稻子養(yǎng)大,稻子與泥土就要分別了,它要去養(yǎng)育村里的生命。父親一次又一次勾頭彎腰,一刀一刀割下稻子,一聲聲“唰唰”的道別,稻子珍重。
那年月,村里人割稻,要留下離土半尺左右的谷茬。割下來捆好的稻子,一把把橫七豎八躺在谷薦上,等那日曬雨淋干枯后,村里人才收起來捆成一兩百斤的挑子,一擔一擔連草帶谷挑回村里。打谷場早已安上木制的三角架支起的大石板,人們雙手握緊三五把稻子,使出平生勁道高高地舉起來,把綴滿稻谷的草尖摔打在大石板上,發(fā)出“噗噗啪啪"的聲響,勾頭彎腰的稻子如卸下重物后輕松地站立身子,金子般的谷子落盡,堆在打谷場上小山似的。村里人把谷子背到閣樓上裝在噸籮里,莊稼人的優(yōu)越感涌上心來,莊稼老二的好,就是樓上拿來樓下吃,手中有糧心不慌。這種感覺一直伴隨著我,作為農(nóng)民的兒子,多年以后,我雖然搬進城里,但是依然吃著村里親人們給我送來的大米。
稻子的“子”進到村里人家里,留在打谷場上的稻草被村里人用連枷敲散打軟,捋起來捆成若干個小稻草垛,碼堆成一個又高又圓的大草垛,孤零零地聳立在打谷場上。村里人每天抱一個小稻草垛丟進圈里,牛吃不完的,就當作圈里的床鋪草,來年春天挖出來挑到田地里作肥料。
勾頭彎腰去割稻,那是村里人對稻子的頂禮膜拜。在一個孩子看來,父親點頭哈腰的樣子,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父親說,五窩或是八窩捆一把。我看見父親割下稻子后,左手拿稻,握刀的右手從稻把里抽出兩棵稻子,在左手稻子的中央圍一圈,左手一放,右手一轉(zhuǎn),稻子就在空中魔術般打上了活疙瘩捆成一把。我學著父親割稻拴稻,笨手笨腳弄半天,不僅捆不成稻把,還把稻子弄散一地,打落粒粒谷子。父親彎下腰去把谷子一粒一粒撿拾起來,放進荷包里裝著。父親累了,坐在田埂上小憩時,他從荷包里摸出幾粒谷子放進嘴里,美滋滋的像是吃到了天上的仙桃。與父親一起去割稻,即使我那樣對待稻子,他也不呵斥,只是纖言細語地講述一粒糧食的前世今生……父親講完又示范,他不吝賜教,語重心長。我做錯了,他以彎腰撿拾代我罰過。雖然我學會了割稻,但是始終沒有父親那樣從容捆稻的樣子。我知道,村里人割稻捆稻,就是把自己的春秋割下捆起來,記住過往,才能面對不可知的冬季。
其實,我到田野里,就讓那青蛙和螞蚱誘了去。我經(jīng)常用稗草釣青蛙。我不知道,青蛙為何如此迷戀稗草,或許青蛙把稗子錯認為了吃稻子的害蟲,它看見稗草上的稗子,就會跳起來咬住稗子不放,即使釣上來后,還要使上力氣才能扳開青蛙的口。我常把釣來的青蛙裝進水瓶里,透明透亮地看著青蛙在瓶子里游上又游下想跳又跳不起,直到青蛙翻白肚,帶回家把它丟進貓兒的嘴里。割稻時節(jié),滿田的青蛙不知去了哪里,有時跳出來一只,落寞地站在谷把上。我還未走近,青蛙嚇得魂落般逃離,消失在稻田里。到是螞蚱還很多,長得又肥又大,在稻叢里跳來跳去。父親從這邊割稻,螞蚱們就一群群跳進那邊稻林深處讓我逮不著,直到田里的稻子全部割了,螞蚱再無躲處,它們爽性乖乖束手就擒。我用稻草蕊從螞蚱嘴穿成一串串提回家里去,晚上,母親放在油鍋里炸來黃爽爽的。我吃幾只就覺得膩了,倒是父親有了下酒菜,總是喝得二麻二麻的。
俗語說:“一個螞蚱一把勁”。秋天的收割,我也是幫上忙的。比如收稻谷挑子,我一把一把地從谷薦上收拾起來,小抱小抱地送到父親的懷里。在打谷場上,我也能夠幫著母親摜上幾把,減輕母親的勞累。
收完稻子,田野里空蕩蕩的,只聽見秋風蕭蕭吹過,卷起遍地遺失的稻草高高飄起,淡淡的稻草香味氤氳彌漫。村里的婦人小孩子,趁著秋種前的空隙時光,全都走進稻田里拾稻穗。稻田里的稻草人,全被秋風吹了去。山野的麻雀放肆起來,一群群在稻田里覓食嘻戲,望見我們走近了,也無所畏懼。不時有幾只向我們箭一般飛來,心生惶恐收緊,正欲躲閃。麻雀倏然間掠過頭頂,我們緩過神來,麻雀已不見蹤影,唯有嘰嘰喳喳的歌唱縈繞在耳際。惱怒中撿起一塊泥巴,使勁甩向那歌聲的方向,沒有多遠就散碎在秋風里。
霜降過后,稻田里翻出秋泥,如稻草般枯黃,灰白的谷薦若隱若現(xiàn)。這時,村里人的繁忙暫時停歇下來,柴火的炊煙升起絲絲縷縷的多愁善感,晝夜飄浮在村莊之上。村里人家的貓兒、狗兒、雞兒,全都到稻草垛去,尋覓蟲子谷子,在稻草垛里做一個窩,妥妥地睡一覺。有一天晚上,母親說我家一只母雞不見了,天黑了都還沒歸家。我們跑進打谷場的草垛叢里,“咯哆咯哆”哐喊,手里還拿起一根竹桿四處拍打草垛。突然,那只母雞從草叢中跳出來,“咯哆咯哆”答應著,一副委屈的樣子。母雞在草垛里產(chǎn)下許多雞蛋,它正在孵小雞呢!
山野的麻雀啄完了稻田里的谷粒,嗅著稻香找到了打谷場。那些草尖上的秕谷,大石板摜,連枷錘,依然死死地不忍拋去稻草。原來,秕谷是在為麻雀等待。一群麻雀從四方八方趕來,飛過田野村莊,站在稻草垛的屋頂上,它們點頭唰嘻,四處張望。確定稻草垛里沒有危險,飛進草垛里啄下秕谷,吞進嘴里。有時,啄食的麻雀還會銜起一些稻草飛走,或許它的屋子漏了塌了,需要稻草修補一個溫暖的家。
稻草垛,是一生難以忘懷的記憶。村里小伙伴們經(jīng)常到稻草垛學打仗。手為槍,嘴為聲,大家散落在稻草垛角落,以草為壕,看見“敵人”,用食指和中指做成的槍管指著對方,嘴里“噼里啪啦”幾聲槍響,大聲地喊那人死在了草垛里。有時,我們又圍在稻草垛旁唱童謠,“大簸箕,圓又圓,張家老二愛過年,過年吃肉又吃蛋,大人給我壓歲錢”?!疤旄扇旯质露?,風吹石頭滾上坡,芭茅長在爛田里,荸薺生在石窩窩,半夜聽到人咬狗,草垛偷起水牛走……”。我們左唱右唱重復唱,不曉得嘴酸口渴,直到母親拖聲搖氣喊吃飯傳來,忽然覺得肚子咕嚕咕嚕叫,又饑又渴回到家里狼吞虎咽。
稻草垛里不全是快樂,也有難以言說的憂傷。我受到父母的責罵和怒打后,哇哇地大聲哭泣沒有人憐惜,我像那只下蛋卻不討好的母雞,跑到稻草垛的草窩里擦干眼淚,躺在松軟的稻草上睡一覺,把一個夢做到天黑盡了也不想醒來回家。起初那幾次,父母親似乎反省自己苛刻了,滿寨子喊一下找一下。后來,父母親曉得我會到稻草垛的草窩里做夢,他們爽性讓我在稻草垛里把夢做夠做盡,做到肚子餓了沒人喊,灰怏怏的自個兒回家去。
有一年,村里人把鋼筋混凝土的房子砌滿了打谷場上,還砌到了稻田里。秋收從打谷場轉(zhuǎn)移到稻田里。村里人巴地刈稻,不捆把,編成辮子一樣散放在田里。大家一邊割,一邊打,打落稻子的稻草捆成如人一般模樣的稻草垛,提站在田里曬秋陽。谷子收回家后,村里人嫌棄稻草垛多余。有些人家,放一把火點燃稻草垛,“噼哩啪啦”如槍聲般響亮,股股青煙升騰起來,村野四處溢滿稻香的煙火味,嗆得村里的老人孩子彎起腰桿咳嗽,咳得眼淚花花打轉(zhuǎn)也流不出來。有的人心生可憐,舍不得燒,把稻草垛捋碼在田邊地角,任憑雨打落風吹散。
后來,父親那一輩人老了,村里的年輕人也走光了。一群老人孩子守著村莊和土地,卻沒有種田的勞力,田壩安靜了下來。有的田地狗尾巴草瘋長得荒蕪。有的種上蔬果林木,一片片綠油油的雖是好,就是綠得有些寂寥,偶爾聽到幾聲蛙鳴,看見幾只螞蚱跳騰,心中免不了泛起無盡的愁緒。深秋,一群群麻雀從高處飛過,到處找尋村野的秕谷,飛來飛去也找不著,飛走了。
稻草垛去哪兒了呢?母親說,樓上的谷子沒有了,她已不能再送大米給我吃了。她讓我在超市里買幾袋大米帶回村里去,那種大米又白又圓,煮熟了還帶粘連的糯米味,好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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