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紅文《岳麓回旋曲》抒情散文鑒賞

作者：呂紅文

【原文】： 我在岳麓山上走著，卻不相信我已摸到南岳之足?！澳显乐車税倮?，回雁為首，岳麓為足”；“麓山蓋衡山之足……乃南岳七十二峰之?dāng)?shù)”又說它是南岳佛祖七十二弟子中最小的一個，名叫云麓和尚的振錫之所……那時沒飛機，更無人造衛(wèi)星、宇宙飛船，古代的文人學(xué)士們站在什么樣的高處，總覽浩瀚八百里，點定這七十二峰首尾的呢?

路。寬寬的可容兩輛大卡車闊來闊往的大馬路。坦坦直直地溜跶了很長一段才稍顯彎折的柏油路。車就這樣駛過，人就這樣上去。

這也叫登山么?

我們四川的峨眉山不是這樣的。就是一抹平的“成都大廣場”上冒了個“尖堆兒”的青神山也不是這樣的。曲徑級級，彎來拐去，一舉手一投足也叫你吁氣冒汗，費很大勁方得一處佳景。登攀，好難!這同時也讓你知曉了那難中之樂，樂中之趣，趣中之理。

火車在湘江平原上撩衫甩膀放開小跑的時候，筆會上新結(jié)識的湖南朋友告訴我：岳麓山瀕臨湘江西岸，有如一道天然屏障，橫亙在長沙市區(qū)的西面。新建的長沙車站居?xùn)|，你出站，沿一條縱貫東西的五一大道往西，一直往西，過湘江就是岳麓山!我便美美地算計著：正點到長沙，天將曉未曉。出侍站來，車站廣場上面西而立；渺渺樂音里，一輪紅耀由那漫漫晨曦從我背后緩緩浮起，于是那綠翡翠的岳麓一浪浪地漾開了明麗的光環(huán)……那是怎樣的岳麓之晨呀。

可是，沒有。陰陰天，灰暗的樓，泯滅了我的視線。待我乘上旅行車，急慌慌地在五一大道上直奔了十一華里，撕開了并不很高的樓群的遮掩，安詳靜謐的岳麓、低吟淺唱的湖江方才慢騰騰地幾乎同時地飄來眼底。

這也叫山?……瞻瞻著橫臥在那兒的綠饅頭，腳步凝凝地，滯阻在十七孔雙曲公路橋上。湘水一展查垠地，靜悄悄，北去，北去……我望它的上游，那兒，極目處，也許還高過岳麓一兩寸吧?我又乘車從湘江大橋中部，一個螺旋直下水陸洲，啊!“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說是五公里長百米寬的江心洲，說是儼如湘水中的一只長艇；我卻于那比黃河長江窄束得多的水面來飄忽這洲，醉眼這艇，倏倏然泛大起來，泛大泛大!仿佛并不比岳麓山小多少了。

岳麓岳麓呀。你樣的這樣不起眼呢，

我在岳麓山上走著……

想起了從這里走出去的一棵參天大樹。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中流擊水，浪遏飛舟。蒼茫大地，終主沉浮!想起了朝圣般地蜂擁到此間的年月。陸上行，車擠；水上走，船擠；步行去，道擠；吃飯、店擠；睡覺、房擠……

想起了擁有四萬二千多平方米建筑面積和一系列現(xiàn)代化設(shè)備的長沙火車站。想起了八方支援、突擊施工、重點建設(shè)的日日夜夜，消消息息。想起了落成時的鞭炮、剪彩、照片、電影、詩歌。主樓中央，巍巍托起六十三米高的鐘樓；鐘樓之顛，熊熊擎起紅通通的火炬；火炬之光，照耀大江南北、長城內(nèi)外、漠河村寨、西沙寶島……

那時我沒機會能擠進去。

那時湊擠的人不知怎的那樣多!

游人三三兩兩，多半屬于步態(tài)蹣跚的退休老人，走走、坐坐、嘆嘆，前邊不去啰!下回來啰!又兩兩三三折回去，漫不經(jīng)心的，并無不到大馬路盡頭的愛晚亭，不緬懷緬懷“身在山中，心憂天下，憑欄熟計連朝夜，菜根為飯草作鞋，要將歷史從頭寫”的參天大樹的青春熱血，決不半途而返的壯心。本地土著，常來常往，視岳麓一閑游之地而已。剩下還有跑跑鬧鬧的少年，邀約來，樹林里干仗；小伢子跟著小阿姨小阿叔上山來野餐，小姨小叔吃著情和愛，小伢子湊個嫩甜的稚趣；剩下的……愈來愈灰蒙的天，愈來愈灰暗的地，哦哦，也許如我那新結(jié)識的湖南朋友所說：“岳麓山土好看的是秋天哪!眼下還是早春，你來的不是時候!”

但我記起出了長沙站，去問那“馬王堆咋走”的，去擠那趟車的并不少哇，不怕灰蒙的天，灰暗的地，也不怕這早春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一座漢墓。一個女尸。衣飾如舊。面目如生。人世間地覆天翻，滄海桑田，她卻在另一世界里一覺睡過兩千年，忽然，閉著眼睛“醒”來了!掐指一算，她的“面世”對于今人的轟動也有十來年了，卻仍是……

我孤寂寂地獨坐在愛晚亭里。

望那四根圓柱攢天而起的高高的亭，望那亭外四根石柱挺起的超然的檐，望那重檐四披的琉璃綠瓦，望那有如羽翼舒展的翹然之角，望那三面環(huán)山、一面開豁、兩條碧澗自幽壑中潺潺而來，琤琤若琴弦，入了亭前的池塘里……

踢踏!踢踏!我似聞見奔跑之聲!

啊!啊!啊!啊!我似看見頂著風(fēng)雨的“浴”洗自身的那個人……

參天大樹的熱血年代的健拔身影。

追他去!

我在岳麓山上奔跑起米……

氣喘吁吁地，我有所悟了。岳麓山并不小啊，只因外貌渾圓，不甚陡峭，又逶迤在一個偌大的空曠境界里，闊不顯峻罷了。遙望前方，還有許許多多的小山貼附在它的周圍，一座座皆如駿馬來奔。南岳大佛，何等大足啊!我估量我眼下的位置不過是剛接近那隆起的腳背而已，差得遠(yuǎn)哩。

路遙知足力，我放緩了腳步。

依然是，吟吟地，岳麓山上走著、走著……

漫回首，湘水麓山之畔的城廊田疇雖在陰陰天，卻也粉墨畫似的，遠(yuǎn)遠(yuǎn)近近，展軸而現(xiàn)?！霸缆瓷筋^任我行，三湘眼底絕風(fēng)神。西南云氣來衡岳，日夜江聲下洞庭!”象陳毅元帥胸襟和氣魄的恐不多矣!我哪里敢去妄比。我也不是那種氣質(zhì)，自然不會如是效顰。此刻我勾想起的僅是一個小趣：有人考及長沙一名由來，說它是應(yīng)兆于天上軫宿中一顆星的祥瑞，這顆小星星就名叫“長沙”。誰考出來的呢?記不起了，好象是司馬遷，《史記》里有個篇名叫《天官》吧……實在是記不準(zhǔn)了。

啊，天上那顆小星星叫“長沙”。

長沙，你原是一顆落地的小星星。

這顆小星星的引力有多大呢?有人說，篳路藍(lán)褸、開疆拓宇的楚君臣曾奔它而來，遷徙不定中，江北以丹陽為中心，江南則以長沙為重點，縱橫轉(zhuǎn)戰(zhàn)，終成南方統(tǒng)一大業(yè)，小星星亦隨楚之強大而興盛；又有人說，長沙可能是中國詩壇之祖的屈原披發(fā)狂吟之處，“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懷沙》賦即因眷戀長沙而作；還有人說，年輕的政治家、文學(xué)家賈誼因銳意改革橫遭排擠，為長沙太傅時就住在如今叫福勝街三條巷14號的那間祠堂式房子里，“鵬集予舍，止于坐隅兮，貌甚閑暇”，對著不祥之鳥貓頭鷹，哀悼人生，排遣憂累，寫就中國文學(xué)史上由騷體詩發(fā)展到漢賦的代表作《鵬鳥賦》；還有人說，曾任長沙太守的張仲景，于那動亂年代里關(guān)心百姓疾苦，以其精湛的醫(yī)術(shù)救活多少生靈，并總結(jié)寫成對祖國醫(yī)學(xué)作出巨大貢獻至今國際聲譽甚高的《傷寒論》與《金匱要略》；還有人說，長沙市有條營盤街曾是“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辛棄疾創(chuàng)建飛虎軍的營盤，強兵駿馬精兵器，士氣旺盛，英勇善戰(zhàn)，聲威如他詞中所寫：“壯年旌旗擁萬夫”!……

這些，我都信。

長沙，不愧是中國的二十四大歷史名城之一啊!

我在岳麓山上走著……

來到燒火僧留下“半”字詩的那個半山亭?！鞍肷桨脞痔柊朐?，半畝半地半崎嵚，半山茅塊半山石，半壁晴天半壁陰；半酒半詩堪避俗，半仙半佛好修心。半間房舍云半開，半聽松聲半聽琴?！比で胰ひ?，可也只是趣趣而已，正氣凜然的南岳足背竟然收納此種不倫不類，氣煞人也!半步也不想停留，恨不得從那亭上飛跨過去。

麓山寺里的“六朝松”是值得一憑吊的，然數(shù)十善男信女不知從那兒越我前去，仿佛天界悄然而降一般，穿進穿出，色舞眉飛，一毛錢一根香、一毛五一只小蠟，一元錢一對中蠟，兩塊五一對大蠟，不貴!不貴!就在那賣，就在那買，就在那里燃點，就在那里叩拜。煙霧彌漫，污染了好寬一個空間，我望那“翻風(fēng)嘯雨插云根，百尺森然獨踞尊”的勁松，似乎焦眉愁眼的嗽聲咳咳，直喊受不住了，哪里忍心久留，并著步兒沖了過去。

往下，興味索然了。也不知怎的過了白鷗泉、笑啼崖、云麓宮、歸來鐘、響鼓嶺、飛來石、蟒蛇洞……直到山風(fēng)加了勁，撲簌簌來了雨點，我才回醒過來：這是岳麓名山，我是專程來拜謁它的。當(dāng)不虛此行啊!

可眼前最要緊的是尋個躲雨的地方。

終于靠近了一處路標(biāo)：黃興墓由此去!

黃興黃興，對了，就是那個與孫中山齊名、世稱“孫黃”的著名資產(chǎn)階級革命家的黃興，就是那個甲辰長沙起事失敗蒙友人設(shè)計送其出險囑脫險即復(fù)電拍一“興”字遂有此名的黃興，就是那個受命危難武昌闖馬場登壇拜將數(shù)冒艱險積勞遘疾四十二歲而卒得以國葬大禮埋在岳麓山云麓峰左側(cè)小月亮臺坪的黃興。這可是個剛勇得驚人、傳奇得迷人的長沙人哪!去，看看他去!

我一路疼行，腦子里也疾疾生風(fēng)地馳過他那剛勇傳奇的形象。念書時候吧，就有些與眾不同，筆有《筆銘》：“朝作書，暮作書，雕蟲篆刻胡為乎?投筆方為大丈夫!”墨有《墨銘》：“墨磨日短，人磨日老。寸陰是競，尺壁為寶?！睆V州起義槍聲將響，寥寥數(shù)筆通向五位友人作絕命之書：“事冗，無暇通候，罪過，罪過，罪過!本日馳赴陳地，誓身先士卒，努力殺賊。此書以當(dāng)絕筆”，書末竟蓋上“鏟除世界一切障礙物之使者”如許長文的印鑒。此戰(zhàn)中右手傷，二指斷，仍以左手書戰(zhàn)斗檄文!武昌首義受挫，迢迢奔波，破圍入內(nèi)，趕制大旗二面，上書斗大“黃”字，令人騎馬揮旗，滾滾硝煙里呼嘯而過：“黃興來也!”穩(wěn)住軍心，挽回危局，爾后又困境猶斗，領(lǐng)導(dǎo)了二十四天的漢陽保衛(wèi)戰(zhàn)，捍衛(wèi)著武昌義旗，為促進各省反清獨立贏得了寶貴的分分秒秒……

我趕到黃興墓廬時，大雨到了。從那藤架式的陽臺放眼望去，朦朦雨幕里，蓊郁蒼翠的松桕和香樟掩映間，那高高的塔形碑柱昂然矗立，尖棱棱的酷似一柄巨劍，閃著熠熠寒光，長長地銳指著昏暗的蒼穹。驀然我想起他《蝶巒花·吊黃花崗》中的末句：“事敗垂成原鼠子，英雄地下長無語!”真乃此時無聲勝有聲啊!我不知這墓碑的設(shè)計者是誰，要不是生前的知音，就一定在某個不眠之夜里夢見了長沙虎子的英魂，隱隱聽見他在呼喊：“南岳之足，豈能無長劍相倚!”

其時，新結(jié)識的湖南朋友奔跑著送了傘來。殷殷之情，感人深矣!激動難已，坐也不寧，干脆相約著擎?zhèn)愣鴼w。我們說，這也算“風(fēng)浴”、“雨浴”么?我們答，姑且算吧，“心浴”而已。一路奔啊跑啊，顧不得俯覽山下的長沙城池，島渚風(fēng)帆，泥了衣、濕了身也在所不計，仿佛頑童似的找回了失去多年的傻勁，成了無所羈絆的生龍活虎的弄潮之人。但是，傻奔傻跑到山腳下，急來急去的春雨收住之時，視線里的巧合卻叫我們目瞪口呆——

天光漏一線，金燦燦照著莊嚴(yán)凝重的岳麓書院——那個“道林三百眾，書院一千徒”的“瀟湘洙泗”——那個理學(xué)大師朱熹留有“忠孝廉節(jié)”手書石刻的“道南正脈”。唉，攀了一半天的“南岳之足”，卻還一足為它之足呢。真有那么博大精深么，居然背負(fù)著這樣一座無限榮光的名山?

一剎時我們都默然了。

【鑒賞】： 一般的游記，總是要描繪一番所游之處的江山美景，結(jié)尾加幾句贊嘆，久而久之，已使人厭煩不已，而讀了這篇《岳麓回旋曲》，卻使人有一種耳目一新之感。

這篇文章給人的最突出的感覺就是它馳騁無極的想象和濃厚的文化氛圍。長沙，是中國二十四座文化名城之一，而岳麓山在歷史上也曾留下過無數(shù)印跡，作者緩步走在岳麓山中，思想?yún)s已飛到了過去的年代里，腦海中翻騰著的，有馬王堆漢墓女尸、披發(fā)狂吟的屈原、懷才不遇的賈誼、醫(yī)圣張仲景、豪放詞人辛棄疾、近代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先驅(qū)者以及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領(lǐng)導(dǎo)人，這些歷史人物穿插疊印在岳麓風(fēng)景之中，使得岳麓已不單純是一座名山，更是一座負(fù)載著中國幾千年歷史和文化的紀(jì)念碑。

作者是按著游覽的路線來寫的，但卻以感情的發(fā)展變化為線索，不時雜以觀察和議論，即使是一段平坦的馬路也能引起作者關(guān)于登攀的人生之感。進入岳麓山中，作者的思緒更加繁雜，他想到了一個偉人曾經(jīng)擁有過的榮耀，想起他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氣魄，他想到古往今來仁人志士的功績和遭遇。在想象中，作者的感情也是幾番起伏，由未游岳麓之前的憧憬到乍見岳麓的失望，由愛晚亭中的激情到六朝松旁的郁氣，由黃興墓前的心潮澎湃到岳麓書院的默然，這樣跌宕起伏的感情中蘊藉著的又該是怎樣復(fù)雜難言的思想呢?是對于歷史的緬懷，還是對于現(xiàn)實的呼喚，是對于“忠孝廉節(jié)”的文化傳統(tǒng)的疑惑，還是對于現(xiàn)實生活中愚昧沉悶的痛心，也許什么都是，也可能什么都不是，但那種穿透岳麓的吶喊卻是如此清晰地傳到了我們的耳際，于是，我們也隨之激動，于是，我們也隨之默然。

這篇文章包含了如此豐富的遐思，弄不好便會造成頭緒的混亂。作者緊緊抓住了感情的脈絡(luò)，同時不時雜以“我在岳麓山上走著……”、“我在岳麓山上奔跑起來……”、“我放緩了腳步。依然是，吟吟地，岳麓山上走著、走著……”這樣的句子，使得文章成為一個整體，在結(jié)構(gòu)上可說是費了一番心思的。而在剪裁上也注意了材料的適度運用，以黃興為主要抒寫對象，集中表達了作者的感情。結(jié)尾處的“一剎時我們都默然了”更是給人留下了無限回味的余地，可謂得“留白天地寬”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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