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本〕井上靖
【原文】: 中學時代,在漢文課本上學過“光陰似箭”、“光陰為百代之過客”之類的話。不用說,“光陰”指的就是歲月了。
中學時代學的漢文幾乎全忘了,什么也沒有剩下,奇怪的是這類關(guān)于歲月的話,卻鏤刻在心版上。我想,這類語言所以會留在并不關(guān)心歲月的少年的心版,依然是因為對于人生的真實蘊含著某種啟迪,少年的心靈以自己的方式接受了的緣故。對于那時的自己來說,人生確屬剛剛開始,只會認為人生是無限漫長的;但即便如此,也總覺得這類言語含有叫人不安的因素:想來,大致無非是這樣接受了的。
如今回過頭去一想,漢文課上的這類言語,的確是對于人生的第一次警告。光陰似箭迅速流逝。永不再來。無論是誰,年過四十,走進五十歲一代人行列中的時候,都會逐漸深刻地認識到這句話的真實性,同時,對于“光陰為百代之過客”這句話所包含的內(nèi)容,重新加以玩味。歲月已經(jīng)走過了祖父的時代,接著又走過了父親的時代。當前,眼瞧著就要走過自己的時代,準備走向子孫的時代。就這樣面對著一種憮然的情思。千真萬確,歲月是百代的過客、百代的游子,什么別的都不是。
然而,盡管光陰箭一般迅速地流逝也并不能就此說什么人生是短暫的。人生的長短卻是另外的問題。如若試問人生是長還是短,總會有人說長,也有會道短吧?;卮饡且蛉硕惖摹8鼫蚀_地說,即便是同一個人,時或會覺得人生的漫長,時或也會概嘆人生的短暫。這樣看來,人生既是漫長的,又是短暫的,人生是又伸又縮的奇妙的存在。
已經(jīng)是幾年前的事情了。我有機會同一位大名鼎鼎的藝術(shù)家攀談片刻。
“先生您多大年紀?”我問了一句。
“到今年十二月就九十七歲了?!崩纤囆g(shù)家這樣回答。
對方是個高齡人,這我是曉得的,但萬沒想到竟然如此年邁,不禁暗暗地感到驚訝,他精神矍鑠,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來有這么大歲數(shù)。呆了一會兒,老藝術(shù)家反過來問到我的年齡,我回答說六十歲,他一聽就說:
“真年輕啊!您和我之間的距離是三十七年吶!”
經(jīng)他這么一說,真格地有著三十七年的距離,這時,我不得暗暗計算著老藝術(shù)家六十歲的時候,我該是多大歲數(shù)。六十減去三十七,等于二十三。這也就是把老藝術(shù)家的年齡改為我這時的年齡。我就該是二十三歲的人了。這差不多是“舊制高校”三年級的年齡。那時,在我來說是感到人生最漫長的年代。假如叫我回到二十三歲去再來一次的話,只覺得是一時無言以對的。這不曉得何時流逝的三十七年真是漫長啊!這中間,進九州大學啦,離開那里又進京都大學啦,延期一年畢業(yè)啦,這夾當又是結(jié)婚,又當新聞記者,還有三次接到征兵令,在中國大陸的野戰(zhàn)生活腳氣發(fā)作而無法動彈啦,等等,真是苦不堪言。接著又得了四個孩子啦,躲避空襲而離開大城市啦,體驗過戰(zhàn)爭結(jié)束的生活啦,寫過幾本無用的小說啦,等等,單說到開始以文筆為業(yè)的年代,要是再來重復一遍,也都覺得難以輕易回答的。
我同老藝術(shù)家對坐的時刻,感到人生竟然這么漫長,這種經(jīng)驗,過去從未有過,恐怕將來也不會再有。三十七年的歲月,漫長得簡直令人感到膩煩,對我來說又是極富波瀾的。
與此相反,也有時會感到人生是極其短暫的,這是一位著名的高齡老學者在一次出版紀念會上的講話。這位老學者雖然不象老藝術(shù)家那么年高,但也過了八十五歲。老學者在這個為自己祝賀的招侍會上,最后致謝詞,那真是充滿幽默的精彩的講話:
我自己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動手寫完人家好久以前就約了稿的隨筆集,送到出版社去。不過,出版社的負責人已經(jīng)換了代,少爺當了社長。此刻,我感到有點不大對頭,就問了問這部稿子究竟在自己手里放了多久。這一問不打緊,請大家不要驚訝,確確實實已經(jīng)流逝了二十年的歲月。要說是二、三年,當然是不真實的,充其量也不過覺得那稿子只是在自己手里放了不過五、六年的光景。誰曉得竟然千真萬確過去了二十年的歲月。我奉勸諸位也要當心呀。
他的講話大體是這樣,至于說到二十年和五、六年等,可能我記得不夠準確,不過,大體上如此罷了。
會場上的聽眾不時地哄堂大笑,大家都被老學者的巧妙的幽默征服了,同時,也必然覺得這并不只是別人的事情,于是一陣陣的哄笑聲很快又被一片肅靜吸收凈盡了。
在這個慶祝會上,我也曾沉醉于老學者的致詞之中,笑起來,然后又沉靜下來。
我是用一種實感聆聽老學者的講話的。千真萬確,二十年,在一個終日忙碌的人看來,那恐怕是瞬息而逝的歲月,這決非八十多歲人的一種特殊感覺,就是五十多歲,六十多歲,如若他們忙于工作,我想也會有著同樣經(jīng)驗。這么說來,所謂人生,象箭一般的飛過去,是非常短暫的。
不過,從我親身體驗的上述兩件事情來看,應該說人生最漫長,又短暫。
這個又漫長、又短暫的人生,是難以理喻的。嚴格地說來,所謂人生不光是又漫長,又短暫,而且性質(zhì)也仿佛是相反的東西并存于一體的。人生可以說是高貴的,也可以說它并不那么高貴。同時,既可說是美好的,也可說它并不美好。
要我來看,對于人生,如果用得恰當,它就是十分漫長,十分美好的。這就是我對人生的態(tài)度,至少,當惠與自己的一生結(jié)束時,我是想堅持這種態(tài)度的。今后,再活十年,幾十年,也恐怕無法理解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理解,乃理所當然;如若能夠理解,人類的歷史就應該是幸福的。我只是想堅持這樣的態(tài)度:當這種無法理解的人生走到終點的時候,要肯定人生。
我想是否可以這樣說,正是由于人生、直到人類,無法理解,才表現(xiàn)出文學家的態(tài)度所在,而文學家的工作又可以說是恰恰在于表現(xiàn)這種無法理解的奧秘。因而,古今東西的文學杰作,一無例外,都在表現(xiàn)人生的深不可測的巨大、不可理解和神秘性,使讀者受到感動。世界上,沒有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讀了會讓人了解人生的真諦。
人們相繼走進這個不可理解的人生,父親走進來,他的孩子接著走進來;于是,一如父親未曾理解一樣,孩子也未能理解,孩子的孩子也不理解。關(guān)于人生以外的知識,老師會教給學生,父親也能教給孩子;然而,唯有關(guān)于人生的真諦,卻誰也不能教給別人。只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各個人通過自己的體驗,積累屬于自己的東西。盡管人生不可理解,然而,活了七十年就有七十年的體會,活了八十年也就有八十年的收獲,都會積累相應的人生知識,亦即每個人自己對于人生的解釋。這是確定無疑的事實。這種解釋也許不能通用一切人,但是,這是這個人自己的解釋然;而這始終只不過是這個人關(guān)于人生的獨特解釋而己。
不管怎么說,我今后都要朝著這個著實不可理解的人生沖過去。但是,在我把接力賽跑的棒兒遞給接著跑的選手時,我想做一個人生肯定論者?!怅幩萍?然而,不管人生的山山水水多么荒涼,我也要把人生之路看作是具有跑到底的價值,決心全力以赴地把接力棒交出去。
(李芒 譯)
【鑒賞】: 歲月飛轉(zhuǎn)、時光流逝,一向是文人墨客感概良多的主題,井上靖的《光陰似箭》卻沒有太多的嘆息惋惜,也沒有對時光無情的感慨追悔,而是在一種平淡冷靜稍帶旁觀性質(zhì)的敘述中,感嘆光陰似箭、人生難解,表達了自己珍惜人生、肯定人生的積極的人生觀。
光陰似箭,逝去永不再來,不知不覺中歲月已走過了祖父與父親的時代,即將走過自己的時代,這是必然的也是無可奈何的,——作者沒有直接的抒情性語言,然而其中蘊含著的些許蒼涼與沉寂、無奈與悵惘又暗暗傳達出來。
但是他沒有一味地懊悔時光的飛逝,光陰似箭不見得說明人生短暫——由感概時光轉(zhuǎn)向?qū)θ松傮w的審察與體悟。人生長短不過是每個人的不同體驗或一個人在不同時候的不同感覺,作者通過對比描寫的手法體現(xiàn)了人生長與短的相對情況。與一位九十七歲的老藝術(shù)家對坐,他感到“人生的漫長,三十七年里有過太多的經(jīng)歷、太多的傷痛,回首來時路,走過的歲月真是漫長而曲折。聆聽一位老學者的講話,又使他倍感“人生的短暫”,時間在不經(jīng)意中悄悄溜走,而這時也許自己還一事無成,人生實在短促得讓人難以把握。作者只是平靜地講出了自己在兩個老人的話語中的感受,感慨歲月,珍惜人生的感情依然蘊藏在字里行間。
人生是一個極為復雜難以理解的過程,人們不斷地走進來又走出去,卻很少能了解人生的真諦,然而作者的態(tài)度是:“當這種無法理解的人生走到終點的時候,要肯定人生。”這是一種智慧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也是作者珍惜人生、勇敢面對人生的體現(xiàn)。雖然他自己也已是年逾六旬的老人,然而他對自己生命的熱愛與把握還一如往昔,“不管人生的山山水水多么荒涼,我也要把人生之路看作是具有跑到底的價值,決心全力以赴地把接力棒交出去”,對于人生,他不超然不逃避,而是勇敢地面對:雖然光陰似箭,心靈卻返回年輕。他依然肯定人生。
通篇文章的感情色彩比較淡,然而還是在淡中見其濃:含而不露、露而不渲,是為含蓄之美。本文的感情就比較含蓄深沉,與文章的總體風格很協(xié)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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