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每次回家,都會想起唐人崔顥的這兩句詩。
他說的大概是告老還鄉(xiāng)的那種憂傷吧。詎料,這憂傷卻把我這個還未終老的異鄉(xiāng)人,投進了鄉(xiāng)愁的茫茫霧陣。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薄叭f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痹趹雅f的時候,常常會想起這些傷感的詩句。
原來的一切不復存在,變遷難以還原。凝視鏡框里那些陳舊的老照片,越發(fā)不忍。黑白底色上落滿了歲月浸染的味道。越是泛黃,越是生命滄桑的基調(diào),越是質(zhì)樸。
有時想,時間真的是一把殺豬刀。當年那么青春的面容,如今已是溝壑縱橫,滄桑無限,徒留一地惆悵,讓人唏噓感嘆。這讓我想到了一個朋友的話:“再大的事,到了明天,皆小題,到了明年,皆故事,到了來世,皆傳說?!?/p>
時間是無情的,在記憶里穿越,想從前的歲月……
二十八歲那年,初秋一個細雨迷蒙的早上,我告別了大山深處的那個村莊,告別西海固,去到四百多公里之外的省城工作。這一走就是二十余年。環(huán)復來回,我似乎走得很遠,到底有多遠,我至今還不太明白。但有些情節(jié)時時縈懷,不時激蕩著我的心海波濤。對于那片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我與別的游子一樣,無法忘記它的名字。
記得在上世紀80年代初,在當代作家中有這樣一位,把西海固當作自己精神的原鄉(xiāng),他就是張承志。在完成《心靈史》的六年時間里,他一直沒有離開過那片“千山萬壑的旱渴荒涼”的西海固。
他說:“西海固,若不是因為我,有誰知道你千山萬壑的旱渴荒涼,有誰知道你剛烈苦難的內(nèi)里?”他又說:“西海固,若不是因為你,我怎么可能完成蛻變,我怎么可能沖決寄生的學術(shù)和虛偽的文章;若不是因為你這約束之地,我怎么可能終于找到了這一滴水般渺小而真純的意義?”
我知道,在西海固的六年,是他把生命融入那片土地的六年,是他完成自我靈魂蛻變的六年,當然也是他文學與思想達到一個高峰的六年。正是因為他的《離別西海固》,才使我那以前并不為人所廣知的故鄉(xiāng)又一次回到了外人的視線之內(nèi)。就是在他離別西海固的那場潑天而下的大雪之中,他完成了自己的靈魂救贖,找到了活著的意義和生命的支點。
那個年代的西海固,成了張承志安放靈魂的圣地。
常常聽一些文學界的朋友談到文學創(chuàng)作時所說的一句使用頻率極高的話:文學源于生活。這當然是常識。沒有生活,文學就失去了根基,就失去了生根發(fā)芽的土壤。因此,作家讓人尊重并刮目相看的并非是他的品行修養(yǎng),主要是他感悟生活的能力和提煉生活的本領(lǐng)以及他的想象力和表達力。
我得感謝生活的是,在上世紀80年代末,當我開始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寫作時,是西海固的生活本身,給了我十分豐富的生命體驗,讓我能夠正視苦難并把苦難研磨成生命的陽光,當作人生的細節(jié)去思考和書寫。我并不是一個天生有多少文學天賦的人,但是生活卻給了我豐富的饋贈,我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作家所具備的能穿透人類原始積淀秘境的能力,我只能靠記憶去寫作、去感悟。人生是一個博大的意境,要全面去闡釋它,已不可能,我能做到的是去做有限的追問,去做微不足道的感悟,它對我已經(jīng)足夠了。
在西海固工作的三年多時間里,我接觸的大多是鄉(xiāng)村農(nóng)民。因此我的記憶大多在這些個鄉(xiāng)民中間停留。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平凡生存,他們的向往追求,都會攝入我的筆底。我知道他們是一群生活在黃土地上最平凡的生命。在他們中間,你能體會到人間最具人情味的真實,最有生命原色的愛情,最能感動人心的一笑一顰。特別是當我下村時看到那些貧困的家庭,面對生活的艱難和苦難,他們對生活的熱愛和信心,常常讓我感動得掉淚。當你的文字在他們中間游走時,你就會知道,你做的是一件多么有意義的事情。
在城市生活得久了,人就會得一種現(xiàn)代文明病,這種病除了喧囂嘈雜的市聲侵擾后的浮躁之外,人的心靈也會日漸遲鈍,不斷地在名利之間追逐,人的感情就會麻木。生命原色的喜怒哀樂,也就會被虛假的面具所掩飾。古人所言的“口言其誠,心至其情”的境界,也只能是一種奢望了。
然而在西海固,這些都沒有。在城里生活的人們,往往在犯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在他們看來,農(nóng)村人生存條件比較艱苦,因而,沒有多少幸福感可言。但事實并非如此。上世紀80年代的西海固,雖然那時老鄉(xiāng)們的物質(zhì)基礎(chǔ)比較落后,但那時,鄉(xiāng)村倫理秩序井然,老鄉(xiāng)們淳樸厚道,安然平和,在他們中間,你能感受到人性的陽光和溫暖。 “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雖然單調(diào)了一些,但在他們看來其樂融融。他們沒有城里人那么多的壓力與煩惱,沒有城里人那么多的虛偽與客套。他們活在自己的真實里,有一種以黃土為快樂的天性,有一種以苦難為常態(tài)的自信,有一種以宿命為支點的生存哲學。因此,他們活得自然,活得率真,活得本色,活得滋潤。當我的筆在他們中間游走時,我在感受著來自他們心靈深處的苦澀之外,更多的是享受著來自他們內(nèi)心世界的愉悅,學習著他們處世時的那種“頭割了也是碗大的疤”的人生的達觀和自信。這些可以說為我的榮辱不驚、隨遇而安的人生態(tài)度作了最厚實的鋪墊,也為我的寫作注入了最新鮮的血液。
這讓我想到了世界藝術(shù)史上的一位物質(zhì)赤貧而精神富有的大師——享有“現(xiàn)代繪畫之父”美譽的畫家塞尚。
到了晚年,他選擇了逃離巴黎,來到了法國南部自己的家鄉(xiāng)——普魯旺斯的一個名叫??怂沟男℃?zhèn),直到他辭世前的二十多年里,幾乎沒有離開過他的小鎮(zhèn)。這位被畢加索稱之為“把藝術(shù)思想鎖定在偉大的結(jié)構(gòu)當中”的“偉大的隱者”,整天面對著他家對面不遠處的圣維克多山進行創(chuàng)作。如果他沒有內(nèi)心的強大飽滿和充實,如何能忍受艱苦生活的磨洗,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當然,我們無法像塞尚那樣的藝術(shù)大師一樣超脫,但我們應(yīng)該為自己的心靈選擇一片“詩意的棲居”。
放下與放不下,就如同莎士比亞的“生還是死,這是一個問題”。
有人說:“西海固是一只干渴的大碗。在西海固,夏季干旱的熱風能把人骨頭的水分吹散;而冬天凜冽的寒風能把人的血液凍結(jié)?!?/p>
然而,就是這災難常常肆虐下的荒原,“圣人布道此處偏遺漏”的地方,惡劣的自然條件和災難頻仍的現(xiàn)實,卻讓我那可親可敬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以人們不可想象的忍耐,在這塊旱原上抗爭著,活著,活得可歌可泣,活得讓人心靈震顫。
西海固,以她那感天動地的精魂,鑄造和哺育著一代代以黃土為快樂的西海固人。
記得那是幾年前秋天的一個下午,一位“西部博士服務(wù)團”的朋友不無感慨地向我表達他當初走進西海固的感受。
“一路上粗獷而又蒼涼的景致足以讓我心曠神怡。西海固的農(nóng)民祖祖輩輩都走不出去的坡坡、望不到頭的黃土塬,在我的眼里卻充滿了韻味,充滿了神奇。然而,當我的腳邁進一戶戶農(nóng)民家的黃土圍子,被他們的生存現(xiàn)狀震撼了。這是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撕心的震撼,這是一種只能用心境而不能用語言表達的震撼,這是一種生命與生命碰撞的震撼?!?/p>
我坐在朋友的對面,手里翻著發(fā)黃的書頁,在語言的往返回旋中,我又一次開始穿越大山的縫隙,觸摸我心靈深處埋植已久的那片狹窄的疼痛。記憶之門便徐徐展開,我透過歲月的塵埃,看到了時間從我那黑發(fā)漸白中回溯流動的秘密,而那些盛開之后被我遺忘的往事又一次頑強執(zhí)著地抬起頭來……
思緒穿云端,諸事皆茫茫。
多少等待之心,等到無望還是等待;多少想念之人,想到不想還是要想。
這么多年來,故鄉(xiāng)呀,對你,何曾放下?
生命在那里開花結(jié)果,既有堅定的篤守,又有無定的漂泊,更多的是苦苦的追尋。
走過的路早已陌生,夢中的你可否記憶?
一端連著生命的那個始基,一端又同遠方的風景接續(xù)。
鄉(xiāng)黨說,兔子沿山走,終歸入舊窩。
這何嘗不是人生的宿命?
十八世紀,有一個德國的浪漫主義詩人,叫諾瓦利斯的,曾經(jīng)說過:哲學是懷著鄉(xiāng)愁的沖動去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其實,包括一切人文學科,何嘗不是?在所有的人文學科中,文學是最容易走向回歸的。所以,哲學教授鄧曉芒先生說:中國作家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回歸。也就是尋根。遠離城市,回歸家園。
“希臘神秘哲學家早就說過,人生不過是居家、出門、回家。我們一切情感、理智和意志上的追求和企圖,不過是靈魂的思家病,想找著一個人、一件事物、一處地位,容許我們的身心在這茫茫漠漠的世界里有個安頓歸宿,仿佛病人上了床,浪子回到家。出門旅行,目的還是要回家。”(錢鐘書語)
回歸,人類永恒的命題。
多少遠方尋夢的游子,在重返故鄉(xiāng)時,已是兩鬢如雪。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p>
一顆心,在不經(jīng)意間,被孩童凝視的目光打濕了。
故鄉(xiāng)!我真的走遠了嗎?我漸行漸遠的回歸之路,已定格為蒼老的年輪。久違的你,可曾聽到我沉重的腳步聲?
夢想破碎在追尋的路上,但我并沒有忘記埋掉我胞衣的地方。
有人說:“幸福,就是睡在自家的炕上,吃著父母做的飯,和家人嘮著家常,看那滿坡地里綠油油的禾苗,泛著清香,聆聽可愛的蟲鳴,裝扮著故鄉(xiāng)的繁華與蒼涼。”
是的,SnpVzruOewSTtcxhLukPE9aftE98XkyzTzaS49PLLt0=我是故鄉(xiāng)的土豆和山泉水喂養(yǎng)的孩子。故鄉(xiāng)那土得掉渣但卻美麗得令人心顫的歌謠,已滲入我的魂靈,就如故鄉(xiāng)的味道和那泥土的芬芳。
“花兒本是心上的話,
不唱由不得個家。
鋼刀拿來頭割下,
不死就這個唱法。
哎喲喲
……”
山丹丹盛開的那片土地,盛裝著我的青春、愛情和童話。
我向往故鄉(xiāng)村頭的那片柳蔭,我更懷念故鄉(xiāng)秋天里蕎麥盛開的蜜香。
故鄉(xiāng)是每一個游子心路歷程中不變的風景。故鄉(xiāng)是紅塵路上的一盞明燈。
當我背負浮世的塵埃,如西西弗一樣向人生的巔峰推動那沉重石碾的時候,非得要混出個人樣讓父母高興的時候,故鄉(xiāng),你在我心頭開滿了生命的苦菜花。
時序已經(jīng)進入21世紀,相距上世紀80年代已經(jīng)快40年了。如今,當我待在這個城市高樓大廈的一隅,穿梭于鋼筋混凝土筑成的叢林里,故鄉(xiāng)啊,你在哪里?
詩人于堅說:“我是在故鄉(xiāng)被流放的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被流放,被迫離開自己的故鄉(xiāng),但在城市化浪潮席卷而來的現(xiàn)代社會,中國傳統(tǒng)故鄉(xiāng)的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解體了,即使我們每個人都待在自己的故鄉(xiāng),但過去生活的世界還在嗎?
我知道,我那地理意義上的故鄉(xiāng)還在,然而,能帶給我情感皈依和精神護佑的那個心靈里的故鄉(xiāng)早已不見了。剩下的也只有無盡的鄉(xiāng)愁,那是我的挽歌,那是多少詩人溫柔的絕唱。
“故鄉(xiāng),你是我生命不變的圖騰,
熱戀你,如熱戀我夢中的情人,
把思念熬制成藥引,
撫慰我內(nèi)心的傷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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