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尼
仲尼之門人①,五尺之豎子言羞稱乎五伯②,是何也? 曰:然。彼誠可羞稱也。齊桓③,五伯之盛者也,前事則殺兄而爭國④;內(nèi)行則姑姊妹之不嫁者七人,閨門之內(nèi),般樂奢汏⑤,以齊之分奉之而不足;外事則詐邾⑥,襲莒⑦,并國三十五。其事行也若是其險污淫汰也,彼固曷足稱乎大君子之門哉!
[注釋] ①人:當(dāng)為衍文。下同。②五伯:即春秋五霸。荀況以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吳王闔閭、越王勾踐為五伯。③齊桓:齊桓公,姓姜,名小白,以管仲為相,成為春秋時期的第一個霸主。④殺兄而爭國:公元前686年,因齊襄公昏庸無道,齊國將亂,管仲、召忽奉公子糾出奔魯國,鮑叔奉公子小白出奔莒國。第二年,齊襄公被殺,小白先回到齊國,立為桓公,迫使魯國殺死了哥哥公子糾。⑤般(pán盤)樂:過度玩樂。⑥邾(zhū朱):古國名,在今山東鄒縣一帶。⑦襲莒(jǔ舉):指桓公與管仲謀劃攻打莒國一事。莒,古國名,在今山東莒縣一帶。
若是而不亡,乃霸,何也? 曰:於乎①! 夫齊桓公有天下之大節(jié)焉,夫孰能亡之?倓然見管仲之能足以托國也②,是天下之大知也。安忘其怒,出忘其仇③,遂立以為仲父,是天下之大決也。立以為仲父,而貴戚莫之敢妒也;與之高、國之位④,而本朝之臣莫之敢惡也;與之書社三百⑤,而富人莫之敢距也。貴賤長少,秩秩焉莫不從桓公而貴敬之⑥,是天下之大節(jié)也。諸侯有一節(jié)如是,則莫之能亡也;桓公兼此數(shù)節(jié)者而盡有之,夫又何可亡也?其霸也宜哉! 非幸也,數(shù)也。
[注釋] ①於乎:同“嗚呼”。②倓(tán談)然:安然不疑的樣子。管仲:名夷吾,字仲,春秋時著名的政治家,起初輔助公子糾,糾被殺后,經(jīng)鮑叔推薦做了齊相,幫助桓公成就了霸業(yè),桓公尊之為“仲父”。③“安忘”二句:指齊襄公被殺后,公子小白與糾爭奪王位,管仲曾帶兵攔擊回齊國的公子小白,并用箭射中其衣帶鉤,小白裝死逃脫。后小白立為桓公不記此仇,仍任用管仲為相。安,語氣詞。出,當(dāng)為衍文。④高、國:指高氏和國氏,均是齊國世襲貴族,位列上卿。⑤書社:按社登記入冊的人口和土地。古代二十五家立社,把社內(nèi)戶口登錄在簿冊上。⑥秩秩:有順序的樣子。
然而仲尼之門人,五尺之豎子言羞稱乎五伯,是何也?曰:然。彼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①,非綦文理也②,非服人之心也。鄉(xiāng)方略③,審勞佚④,畜積修斗而能顛倒其敵者也。詐心以勝矣。彼以讓飾爭,依乎仁而蹈利者也,小人之杰也,彼固曷足稱乎大君子之門哉!
[注釋] ①致:極。②綦(qí其):極。③鄉(xiāng):通“向”,趨向,崇尚。④佚:通“逸”,安逸。
彼王者則不然。致賢而能以救不肖,致強(qiáng)而能以寬弱,戰(zhàn)必能殆之而羞與之斗,委然成文以示之天下,而暴國安自化矣,有災(zāi)繆者然后誅之①。故圣王之誅也,綦省矣。文王誅四②,武王誅二③,周公卒業(yè)④,至于成王則安以無誅矣。故道豈不行矣哉! 文王載百里地而天下一,桀、紂舍之,厚于有天下之勢而不得以匹夫老。故善用之,則百里之國足以獨(dú)立矣;不善用之,則楚六千里而為仇人役⑤。故人主不務(wù)得道而廣有其勢,是其所以危也。
[注釋] ①繆:通“謬”,謬戾。②文王誅四:指文王滅掉了密、阮、共、崇四個小國(在今陜西、甘肅一帶)。③武王誅二:指武王滅掉了商朝和奄國(在今山東曲阜一帶)。④周公卒業(yè):指周公幫助武王滅商,后又輔佐成王執(zhí)政,平定了叛亂,完成了周王朝的大業(yè)。⑤楚:春秋戰(zhàn)國時的諸侯國,后為秦所滅。
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shù): 主尊貴之,則恭敬而僔①;主信愛之,則謹(jǐn)慎而嗛②;主專任之,則拘守而詳;主安近之,則慎比而不邪③;主疏遠(yuǎn)之,則全一而不倍;主損絀之④,則恐懼而不怨。貴而不為夸,信而不處謙⑤,任重而不敢專,財利至則善而不及也,必將盡辭讓之義然后受,福事至則和而理,禍?zhǔn)轮羷t靜而理,富則施廣,貧則用節(jié),可貴可賤也,可富可貧也,可殺而不可使為奸也,是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shù)也。雖在貧窮徒處之勢,亦取象于是矣,夫是之謂吉人?!对姟吩唬骸懊钠澮蝗?,應(yīng)侯順德。永言孝思,昭哉嗣服?!雹薮酥^也。
[注釋] ①僔(zǔn尊上聲):通“撙”,謙讓。②嗛:同“謙”,謙虛。③慎:通“順”,順從。④絀:通“黜”,罷免。⑤謙:通“嫌”,嫌疑。⑥“《詩》曰”句:見《詩經(jīng)·大雅·下武》。媚,愛。服,事。
求善處大重,理任大事①,擅寵于萬乘之國,必?zé)o后患之術(shù):莫若好同之,援賢博施,除怨而無妨害人。能耐任之②,則慎行此道也。能而不耐任,且恐失寵,則莫若早同之,推賢讓能而安隨其后。如是,有寵則必榮,失寵則必?zé)o罪,是事君者之寶而必?zé)o后患之術(shù)也。故知者之舉事也,滿則慮嗛,平則慮險,安則慮危,曲重其豫,猶恐及其禍,是以百舉而不陷也。孔子曰:“巧而好度必節(jié),勇而好同必勝,知而好謙必賢。”此之謂也。愚者反是。處重擅權(quán),則好專事而妒賢能,抑有功而擠有罪,志驕盈而輕舊怨,以吝嗇而不行施道乎上③,為重招權(quán)于下以妨害人,雖欲無危,得乎哉! 是以位尊則必危,任重則必廢,擅寵則必辱,可立而待也,可炊而傹也④。是何也?則墮之者眾而持之者寡矣。
[注釋] ①理: 當(dāng)為衍文。②能: 當(dāng)為衍文。下同。耐:通“能”,能夠。③吝嗇:同“吝嗇”。 ④傹:通“竟”,盡。
天下之行術(shù): 以事君則必通,以為仁則必圣①,立隆而勿貳也。然后恭敬以先之,忠信以統(tǒng)之,慎謹(jǐn)以行之,端愨以守之,頓窮則從之疾力以申重之。君雖不知,無怨疾之心;功雖甚大,無伐德之色;省求,多功,愛敬不倦:如是,則常無不順矣。以事君則必通,以為仁則必圣,夫是之謂天下之行術(shù)。少事長,賤事貴,不肖事賢,是天下之通義也。有人也,勢不在人上而羞為人下,是奸人之心也。志不免乎奸心,行不免乎奸道,而求有君子圣人之名,辟之是猶伏而咶天②,救經(jīng)而引其足也③。說必不行矣,俞務(wù)而俞遠(yuǎn)④。故君子時詘則詘⑤,時伸則伸也。
[注釋] ①仁:通“人”。為仁,做人。和“事君”相對為義。②辟:通“譬”。咶(shì式):通“舐”。③經(jīng):上吊。④俞:通“愈”,越。⑤詘:通“屈”,屈服。
【鑒賞】 司馬遷在《史記·管晏列傳》中對管仲輔佐齊桓公的功業(yè)作了這樣的概括:“管仲既用,任政于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在管仲的政治實(shí)踐中,“霸業(yè)”與“德治”作為其思想學(xué)說中的兩端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一方面他十分重視“禮”在治國中的地位和作用,把禮、義、廉、恥視為“國之四維”,這使他贏得了孔子“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論語·憲問》)的盛贊,并將其一部分禮義思想加以繼承發(fā)展。但是管仲同時提出的另外一個重要思想“倉廩實(shí)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管子·牧民》)則被忽略了??鬃硬皇熘O怎樣才能讓老百姓“倉廩實(shí)、衣食足”,甚至鄙視立志務(wù)農(nóng)的人,在《論語》中公然把向他請教怎樣種莊稼的樊遲說成是小人。這應(yīng)當(dāng)與孔子并無實(shí)際從政經(jīng)驗(yàn)有關(guān)。先秦諸子大多是坐而論道之士,筆下縱有千言,手中卻無寸柄。管仲算是一個少有的例外,身居要職使他可以將自己的理論變?yōu)楝F(xiàn)實(shí)。
這樣來看,管仲另一方面主張創(chuàng)立新法,以法律手段推行經(jīng)濟(jì)、軍事等政策,以達(dá)到富國強(qiáng)兵的目的就屬理所應(yīng)當(dāng)。在具體的實(shí)踐過程中,兩者被頗具策略性地結(jié)合在一起。在輔佐齊桓公爭霸的過程中,管仲利用周天子的招牌,提出“尊王攘夷”的口號,使齊國打敗了北邊的山戎,控制了南邊楚國的進(jìn)犯,并吞滅了許多小國,也就是荀子所說的“并國三十五”,使齊國由西周初封時處于海濱徐、萊之間方圓百里的國家,發(fā)展成為春秋時代舉足輕重的大國。而由于身處時代的不同,與孔子相比,荀子在尊君、富民等思想上與管仲有更多的投機(jī)契合之處。荀子曾至齊“稷下學(xué)宮”講學(xué),而這個學(xué)術(shù)研討場所的主流學(xué)術(shù)思想正是管仲學(xué)說。
孔子雖然對管仲維護(hù)中原禮儀文化傳統(tǒng)使民數(shù)世受其利的功勛贊譽(yù)有加,但同時也批評了管仲在執(zhí)政后期生活過分奢侈,有違“禮”的原則,認(rèn)為有僭越之嫌??鬃由踔良饪痰刈I諷說:“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論語·八佾》)在這個問題上,荀子則給予了折中的認(rèn)同:“立以為仲父,而貴戚莫之敢妒也;與之高、國之位,而本朝之臣莫之敢惡也;與之書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距也?!彪m是就齊桓公重用管仲的英明決斷之處而言,但也可據(jù)此推斷荀子對管仲居官不崇儉的態(tài)度。荀子當(dāng)然也認(rèn)為這是管仲不盡善的地方,不值得稱道,但相比管仲對齊桓公的輔佐之功,所謂不崇儉也就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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