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幼儀雜箴二十首有序》原文注釋與譯文

《方孝孺·幼儀雜箴二十首有序》原文注釋與譯文

道之于事②，無乎不在。古之人，自少至長，于其所在，皆致謹焉，而不敢忽。故行、跪、揖、拜、飲、食、言、動有其則，喜、怒、好、惡、憂、樂、取、予有其度?；蜚懹诒P盂③，或書于紳笏④。所以養(yǎng)其心志，約其形體者，至詳密矣。其進于道也，豈不易哉?后世教無其法，學失其本，學者汩于名勢之慕⑤，利祿之誘，內無所養(yǎng)，外無所約，而人之成德者難矣⑥。予病乎此也，蓋久欲自其近而易行者為學，而未能。因列所當勉之目為箴，揭于左右⑦，以攻己闕⑧，繇乎近而至乎遠⑨。蓋始諸此⑩，非謂足以盡乎自修之事也。

坐

維坐容(11)，背欲直。貌端莊，手拱臆(12)。仰為驕，俯為戚(13)。毋箕以踞(14)，欹以側(15)。堅靜若山，乃恒德(16)。

立

足之比也(17)，如植手之恭也(18)，如翼其中也(19)，敬而外也。直不為物遷，進退可式(20)。將有立乎圣賢之域。

行

步履欲重，容止欲舒(21)。周旋遲速，與仁義俱(22)。行不畔乎仁義(23)，是為坦途。

寢

形倦于晝，夜以息之。寧心定氣，勿妄有思。偃勿如伏(24)，仰勿如尸。安養(yǎng)厥德(25)，萬化之基(26)。

揖

張拱而前(27)，肅以紓敬(28)。上手宜徐，視瞻必定。勿游以傲(29)，勿佻以輕。遠恥辱于人，動必以正。

拜

古拜有九，今存其一。數(shù)之多寡，尊卑以秩(30)。宜多而寡，倨以取禍(31)。宜寡而多，為諂為阿(32)。以禮制事(33)，不爽其宜(34)。

食

珍腴之慚(35)，不若藜藿之甘(36)。萬鐘之尸居(37)，不若釜庾之有為(38)。茍無待于富貴，夫孰得而貧賤之。噫!

飲

酒之為患，俾謹者荒(39)，俾莊者狂，俾貴者賤，而存者亡。有家有國，尚慎其防。

言

發(fā)乎口，為臧為否(40)。加乎人，為喜為嗔。用乎世，為成為敗。傳乎書，為賢為愚。嗚呼!其發(fā)也，可不慎乎!

動

吾形也人，吾性也天。不天之祗(41)，而人之隨。徇人而忘反(42)，不棄其天，而淪于禽獸也幾希。

笑

中之喜，笑勿啟齒。見其異，勿侮以戲。內既病乎德，外為禍階。抵掌絕纓，匪優(yōu)則俳(43)。

喜

得乎道而喜，其喜曷已。得乎欲而喜，悲可立俟(44)。惟道之務，惟欲之去。顏孟之道(45)，反身則至。

怒

世人于怒，傷暴與遽(46)。切齒攘袂(47)，不審厥慮(48)。圣賢不然，以道為度。揆道酬物(49)，己則無與。暴遽是懲，圣賢是師。顏之好學，自此而推(50)。

憂

惰學與德，汝日戚戚(51)。憂為有益，名位不光。惟日憂傷，汝志則荒。棄其所當憂，而憂其不必憂。世之人皆然，汝孰憂哉，勉于自修。

好

物有可好，汝勿好之。德有可好，汝則效之。賤物而貴德，孰謂道遠，將允蹈之(52)。

惡

見人不善，莫不知惡。己有不善，安之不顧。人之惡惡，心與汝同。汝惡不改，人寧汝容。惡己所可惡，德乃日新。己無不善，斯能惡人。

取

非吾義，錙銖勿視(53)。義之得，千駟無愧(54)。物有多寡，義無不存。畏非義如毒螫(55)，養(yǎng)氣之門(56)。

與

有以處己，有以處人。彼受為義，吾施為仁。義之不圖，陷人為利。私惠雖勞(57)，非仁者事。當其可與，萬金與之。義所不宜，毫發(fā)拒之。

誦

誦其言，思其義。存諸心，見乎事。以靜畜德(58)，以靜養(yǎng)志。日化歲加，山立川駛。圣道卓然，焉敢不至。

書

德有余者，其藝必精。藝本于德，無為而名。惟藝之務，德則不至。茍極其精，世不之貴。汝書不美，自視不善。德不若人，乃不知憂。先乎其大(59)，后乎其細。大或可傳，人不汝棄。

【注釋】

①儀：禮節(jié)。

②道：思想，學說。

③盂(yu)：盛飲食或其他液體的圓形器皿。

④紳(shen)：古代士大夫束在衣外的大帶?！墩撜Z·衛(wèi)靈公》：“子張書諸紳”。邢昺疏：“以帶束腰，垂其余以為飾，謂之紳?！惫湃顺０炎约簯撟⒁饣蜃袷氐母裱曰蛟~句寫在上面。笏(hu)：古代大臣朝見時手中所執(zhí)的狹長板子，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以為指畫或記事之用，也叫“手板”。

⑤汩：(gu)：沉溺。

⑥成德：養(yǎng)成道德。

⑦揭：揭示。

⑧闕(que)：過失，錯誤。

⑨繇(you)：通“由”。從，自。

⑩蓋：發(fā)語詞。

(11)維：句首語氣詞。

(12)臆(yi)：胸。

(13)戚：憂愁，悲傷。

(14)箕(ji)：簸箕。踞(ju)：蹲或坐?；幔鹤鴷r兩腳伸直岔開，形似簸箕。一說屈膝張足而坐。古人認為是一種輕慢的態(tài)度。

(15)欹(qi)：通“攲”，傾斜。側：偏，不正。

(16)恒德：《易·恒》：“恒其德，貞，婦人吉，夫子兇?！焙笥靡灾负憔貌蛔兊牡滦?。

(17)比：并列。

(18)植手：似為行跪拜禮時兩手拄地。

(19)翼：小心翼翼。

(20)式：榜樣，模范。(21)容止：儀容舉止。

(22)俱：在一起。

(23)畔：通“叛”。

(24)偃(yan)：仰臥。引申為倒下、臥倒的通稱。

(25)厥：其。

(26)萬化：萬事萬物。

(27)拱：兩手合抱致敬。

(28)紓(shu)：通“抒”。

(29)游：虛浮不實。

(30)秩：秩序，常度。

(31)倨(ju)：傲慢。

(32)阿(e)：曲從，迎合。

(33)制事：謂處理政治、軍事等重大事件。《書·仲虺之誥》：“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義制事，以禮制心，垂裕后昆?！?br>
(34)爽：失，差。

(35)珍腴(yu)：珍奇肥美的食品。

(36)藜藿(huo)：粗劣的飯菜?！妒酚洝ぬ饭孕颉罚骸凹c糧之食，藜藿之羹。”張守節(jié)《正義》：“藜，似藿而表赤;藿，豆葉?！?br>
(37)萬鐘：鐘，古量名。《左傳·昭公三年》：“釜十則鐘”。杜預注：“[鐘]六斛四斗?！比f鐘，指大量的糧食。后世多指優(yōu)厚的俸祿。尸居：猶尸位，喻人居其位而不干事。

(38)釜(fu)：炊器。斂口，圜底，或有雙耳。有鐵制的，也有銅制和陶制的。庾(yu)：露天的積谷處。

(39)俾(bi)：使?；模好詠y。

(40)臧(zang)：善。否(pi)：惡。

(41)祗(qi)：敬。

(42)徇(xun)人：曲從于人。

(43)優(yōu)：扮演雜戲的人。俳(pai)：雜戲，滑稽劇。這里也指扮演雜戲的人。

(44)俟(si)：等待。

(45)顏：顏淵，孔子弟子。孟：孟子。

(46)暴：兇暴，暴虐。遽(ju)：疾速。

(47)攘袂(mei)：捋袖子。

(48)審：詳知，明悉。

(49)揆(kui)：度量，揣度。

(50)推：推想。

(51)戚戚：憂懼貌。

(52)允蹈：恪守，遵循。

(53)錙(zi)銖(zhu)：錙、銖都是古代很小的重量單位。比喻極微小的數(shù)量。

(54)駟(si)：古代一車套四馬，因以稱一車所駕之四馬或駕四馬之車。

(55)螫(zhe)：蜂、蝎等刺人?！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罚骸懊突⒅q豫，不如蜂蠆之致螫?！?br>
(56)養(yǎng)氣：孟子提出的修養(yǎng)方法?！睹献印す珜O丑上》：“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闭J為養(yǎng)氣須先“持其志，無暴其氣”，有堅定的信念和目標，同時“配義與道”，遵循道德規(guī)范，注意平時的道德意識和行為的積累，以使其氣“至大至剛”，“塞乎天地之間”。

(57)惠：仁慈，給人以好處。

(58)畜(xu)：積蓄。

(59)先乎其大：先立其大者。

【譯文】

道對于事來說，無處不在。古代的人，自年少到年長，在他生活所在的范圍內，都很謹慎，而不敢馬虎。故行、跪、揖、拜、飲、食、言、動有準則，喜、怒、好、惡、憂、樂、取、予有原則。有的在盤盂上刻銘文，有的在大帶上、笏上寫字。用來培養(yǎng)他的心志，約束他的形體，很詳密。他們進入到道中，豈不容易嗎?后世教育沒有這個方法，學習失去了根本，學習的人陷入到對名勢的羨慕、對利祿的誘惑中了，內部沒有什么修養(yǎng)，外部沒有什么約束，而人們養(yǎng)成道德就難了。我針對這個毛病，很久就想從就近而易行的地方學習，而沒有做到。因而列舉所當勉勵的細目寫成箴，揭示在左右，來批評自己的不足。由近及遠，從這里開始。不是說有了這些就把應該修養(yǎng)的事已經(jīng)說完了。

坐

坐的姿態(tài)，背要直，容貌端莊，手放在胸前。仰視是驕傲，俯視是悲傷。不要把兩腿伸直岔開，形似簸箕，也不要傾斜不正。堅定安靜像一座山一樣，這才是恒久不變的品德。

立

兩足并列，如同行跪拜禮時兩手拄地那樣恭敬，內心小心翼翼，而外表恭敬。正直不因外物而改變，進退可作典范。將要立于圣賢的境界。

行

步履要穩(wěn)重，容止要舒展。周旋的快慢，要與仁義并行。行動不背叛仁義，這就是坦途。

寢

白天身體疲倦了，夜里用就寢來休息。平心靜氣，不要亂想。臥倒不要像趴著那樣，仰臥不要挺直。安養(yǎng)自己的品德，這是處理萬事萬物的基礎。

揖

兩手伸開在前面拱手，表情要嚴肅，以表達自己的敬意。上手應該緩慢，視線必須安定。不要虛浮不實和驕傲，也不要輕佻。遠離恥辱，行動必須正派。

拜

古代的拜禮有九種，今只存其中的一種。數(shù)目的多少，是按照尊卑的次序。應該多卻少了，這是傲慢，會招來災禍。應該少的卻多了，是諂媚是阿諛。按照禮節(jié)來處理事情，不應背離應有的禮數(shù)。

食

吃珍饈美味而感到慚愧，不如吃粗劣的飯菜香。享受豐厚的俸祿卻尸位素餐，不如生活一般卻有所作為。如果不在乎富貴，誰能認為你貧賤。哎!

飲

酒的害處，使謹慎的人迷亂，使莊重的人狂妄，使高貴的人低賤，而使生存的死亡。有家有國，請謹慎防備。

言

從口中說出，或為表彰，或為批評。施加到人身上，或者是喜，或者是怒。用到世上，或者成功，或者失敗。流傳到書上，或者是賢，或者是愚。啊呀!從口中說出，可不謹慎嗎!

動

我的形體是人，我的性情是天生的。不敬畏天，而跟隨別人。曲從于別人而忘記返回，不拋棄他的天性，而淪于禽獸的很少。

笑

心中喜悅，笑不要露出牙齒。見到怪事，不要侮辱耍笑。如果侮辱耍笑，內對德性有虧，外則招惹禍災。拍掌，掉了帽帶，不是扮演雜戲的人也是演員。

喜

在道上有心得而喜，他的喜是多么喜。在欲望上有所得而喜，他的悲哀馬上就要來了。一心只追求道，一心只去掉欲。顏淵孟子的道，一轉身就來了。

怒

世人的怒，往往表現(xiàn)為暴怒和急速發(fā)火。咬牙切齒，捋胳膊挽袖子，不慎重考慮。圣賢就不這樣，以道為原則。揣度合不合乎道，然后處理事物，自己則不參與。應該戒止暴怒和急速發(fā)火，把圣賢作為自己的老師。顏淵的好學，應從這里去推想。

憂

在學習上和道德上懶惰，你每天都要悲傷。憂是有益的，名聲和地位不光榮。只是每日憂傷，你的志氣就荒廢了。拋棄所應當憂慮的，而憂慮那些不必憂慮的。世上的人都這樣，你憂慮什么呢?要勉勵自己好好修養(yǎng)。

好

物有可喜好的，你不要喜好。道德有可喜好的，你就效法。賤視物而珍貴品德，道就不遠了，將要恪守。

惡

見到人家的不善，沒有不知道憎惡的。自己有不善，卻安然不顧。人們憎惡惡的東西，心理和你相同。你的惡不改掉，人家怎么會容忍你?憎惡自己身上所可惡的東西，你的道德每日都能更新。自己沒有不善的東西，才能憎惡別人。

取

不合乎我的義，對小東西也不看。合乎義而得到的，就是一千輛四馬車也不慚愧。東西有多有少，但無不存在著義。對于不義害怕得如同毒螫一樣，這是培養(yǎng)浩然正氣的法門。

與

有處己的方法，有處人的方法。他接受是義，我施給是仁。不圖義，陷人為利。個人之間的小恩小惠雖然麻煩，但不是仁者的事情。應當給的，萬金也給它。根據(jù)義，不應該給的，一根頭發(fā)也要拒絕。

誦

記誦他的話，要思考他的含義。存在心中，表現(xiàn)在行事。用靜來積蓄道德，用靜來培養(yǎng)自己的志向。天長日久，就會像山那樣挺立，像水那樣流動。圣人的學說卓然挺立，怎敢不達到。

書

道德上綽綽有余的，他的文章必定精通。文章來自道德，沒有做什么就出名了。只追求文章，道德就不會來。如果達到極精的地步，世上也不寶貴它。你的書不美，自己看來覺得不好。道德上不如別人，竟不知道憂慮。先成就其大的，后成就其小的。大的也許可以流芳百代，人們不拋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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