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科萊特《詩意盎然的黎明(外1篇)》抒情散文鑒賞

作者：〔法國〕科萊特

【原文】： 除了一小塊地方，除了那棵銀杏(我常常把它鰩魚形的樹葉贈給同學，他們拿去夾在地圖冊里)，整個花園熱氣逼人，沐浴在略帶紅、紫的黃燦燦的陽光里。可是我不知道這紅色和紫色的印象是來自我感情的滿足，還是因為我眼花的緣故。金黃的沙礫反射的夏天，穿透我的大草帽的夏天，幾乎沒有黑夜的夏天……我母親有感于我對黎明的深情，允許我去迎接它。她按照我的請求，三點半鐘叫醒我；我兩臂各挽一只籃子，朝河邊狹長的沼地走去，去采摘草莓、黑茶藨子和長帶須髯的醋栗。

此刻萬物仍在混沌的、潮潤的、隱隱約約的藍色中沉睡，我踏著沙礫的小路行走，被自身重量羈絆的煙霞首先浸潤我的雙腿，然后我的嘴唇、我的耳朵和全身最敏感的鼻孔……就在這條路上，就在這個時候，我意識到自己的價值，意識到一種不可言喻的幸福，意識到我和早起的晨風、第一只鳥兒、以及橢圓形的剛剛出現(xiàn)的太陽之間的默契。

我母親叫我一聲“美人，金寶貝”，然后放我走了!她望著她的作品——她把我當作她的“杰作”——跑開并且在山坡上消失。我當年也許是俊俏的；我母親的評價和我當時的照片并非總是一致的……我那時之所以顯得俊俏，那是因為我風華正茂，因為黎明，因為我碧綠的眼睛，我在晨風中飄拂的金發(fā)和我作為被喚醒的孩子同其他尚在酣睡的孩子相比的優(yōu)越感。

我聽見敲頭遍彌撒鐘就往回走。但在此之前我已經飽餐了野果，已經象獨自出獵的獵犬在樹林中兜了一個大圈，還品嘗了我崇敬的兩眼清泉。一股清冽的泉水錚錚琮琮，勃然冒出地面，并在四周形成一個小沙洲。這股泉水剛出世就喪失了勇氣，重新鉆入地下。另一股泉水幾乎不露蹤跡，象蛇一樣掠過草地，在草地中央隱秘的迂回。唯有一簇簇開花的水仙證實它的存在。頭一股泉水有橡樹葉的味兒，另一股有鐵和風信子莖的味兒。提起這些泉水，我希望我萬事皆休的時候嘴里能夠充滿它們的芳香，并且含著這想象的清冽的泉水離去……

初寒

今天上午，木陽臺上被昨夜狂風吹得七零八落的紫藤和一串紅葉當中，僵臥著兩只綠色和粉紅色的蝴蝶，仿佛是罌粟花跌落的花瓣。我摸它們的時候，它們還會動，它們在一陣無力的痙攣中，將纖弱的足彎向它們腹部華貴的毛皮。一只很快死了；另一只的羽狀觸須還顫動了幾分鐘，那是被電擊的花朵的顫動……

我讓它們留在那里，留在陽臺地上。只要我一轉身，麻雀就會飛來，等我再回頭的時候，我什么都會看不見了，除了八只被迅速撕下的翅膀……這些身上有半月形粉紅花紋的蠶蛾，它們想必同猝然而至的秋天博斗過；為了逃避十月陰冷的黎明，它們多少次貼在墻外的煙筒上，尋求一個庇護所?

從陽臺四望，我看見帕西這個寧靜但被威脅的角落的各個花園每天都在收縮。我的園子失去了樹葉組成的頂蓋，那三重薔薇組成的圓拱如今還剩下什么?一條生銹的鐵筋，上面疏疏落落地纏繞著光禿禿的花莖……而那個我稱之為“鄰人花園”的地方，那個過去笑聲不絕、看不見孩子不停奔跑的地方，難道就是這么一小塊四四方方的地皮，這么幾棵被凄涼的高墻包圍的樹木?

夏天在這兒開放的外省生活離去了，而且仿佛受到威脅似的，躲藏到緊閉的窗戶后面去了。即使太陽重新出來，也再看不見那些仰頭靠在扶手椅里的姑娘了；從前，我透過枝葉，可以隱約瞥見她們淺色的褂子和閃亮的頭發(fā)。

那時，我聽見她們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生活，在一道葉子的紗帳后面。我聽見繡花剪刀在鐵質桌面上噹噹作響，頂針在沙地上滾動，還有翻閱畫報的窸窣聲……杯、匙愉快的碰撞聲告訴我已經五點，我囂然思食了。我周圍現(xiàn)在只剩下漫長的夏天遺留的殘余：空空的吊床在風中搖晃；投桶游戲的青蛙嘴里積滿了雨水；衣衫襤褸的樹木底下，是失去奧秘的小徑；而除去服飾的墻壁暴露了我們巴掌大的天堂的局限。

(程依榮 譯)

【作者簡介】： 科萊特(Sidonie-Gabrielle Colette，1873一1954) 法國女作家，主要作品有《西多》、《流浪女》、《束縛》《親愛的》、《長庚里》、《藍燈》等。1944年曾被選為龔古爾學會主席。

【鑒賞】： 《詩意盎然的黎明》是由一個充滿靈性與朝氣的小女孩在夏天清涼的黎明與煙霞、晨風、小鳥、太陽以及野果、清泉共同組成的美麗畫面。一個純情少女那溫柔、活潑、新奇、清純的情懷躍然而出，流淌著她對大自然的深情。

作者突出了黎明的“詩意”，描繪了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美妙的黎明：炎熱的夏季，黎明本身就給人們以一份涼爽、清甜的感覺，再加上這個滿懷純情的少女的風華正茂的年齡，她年輕的碧綠的眼睛和無時不在跳蕩的生命活力，更使黎明充滿了一種新鮮而動人的氣息，黎明因為有了她才更顯美麗，這是一個屬于年輕少女的黎明。她在寂靜的小路上行走，同晨風、小鳥和朝陽達成默契；她飽餐了野果，也品嘗了清泉，她是大自然懷抱的寵兒，也是集黎明之甘美、純凈、恬淡于一身的仙子。

使人感動的不只是作品中描繪出來的“詩意盎然的黎明”，更是它體現(xiàn)出來的少女美好的情懷。她身上有股大自然的原始、純潔的美，有一種超塵脫俗、不食人間煙火般的靈氣，也有對天地萬物的感悟能力和對故鄉(xiāng)山水的無比眷戀之情。正是她的情思、氣質，才使黎明更增“詩意”的。

《初寒》卻是另一種情調與氛圍。秋天的蕭索與零落，從兩只被凍僵了的蝴蝶、落了葉謝了花的花園、緊閉的窗戶以及空空的吊床等景物上體現(xiàn)無遺，面對這一派凄涼，作者的思緒回到熱鬧歡愉的夏天，而尤感秋天的冷落與蕭瑟，悲涼的感慨掩蓋在對景物的一一敘述之中。

文章一開篇就讓我們感到寒氣逼人，兩只美麗的蝴蝶被凍死，作者沒有直接感嘆秋天到來，而是通過她的行動和思想流露出淡淡的哀愁和無奈；由每天都在收縮的花園，想到了過去笑聲不絕、孩子奔跑的熱鬧，對比中更覺眼下的蕭索凄涼；夏天里繡花的姑娘們勞作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而實際看到的卻是空空的吊床、積滿了雨水的游戲青蛙、沒有樹木掩蓋的小徑和巴掌大的天堂”。作者反復渲染秋天的悲涼氣氛，從中流露出對于逝去的夏日時光的深深懷戀。

這兩篇散文的語言都很優(yōu)美流暢，能夠將作者的主觀情緒溶入景物的描繪之中，體現(xiàn)了熱愛自然的美麗情懷，具有濃厚的浪漫色彩和感人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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