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俠侶》中,十六歲的郭襄,在見了楊過的“驚鴻一面”后,便墜入情網,無法自拔。
然而,楊過已經有了小龍女,念念不忘的是與小龍女的“十六年”之約。
郭襄對于楊過的感情,注定是一場無疾而終的單相思。
這種痛苦,旁人都無法感同身受。
風陵渡口初相遇,一見楊過誤終身。
只恨我生君已老,斷腸崖前憶故人。
世間最無奈的相遇莫過于此。
在錯的時間,遇見了對的人,就如同在秋天播下了一粒種子,等待來年春天收獲一樣,注定是一場空。
與“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字面含義相近的另一首樂府詩,相信您不會陌生:
節(jié)婦吟
唐·張籍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zhí)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作者張籍,是韓愈的大弟子,他在群星璀璨的唐朝,不及李杜、元白、韓孟、劉柳等人有名。
但是這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卻流傳至今,也為他博得了千古名聲。
它的字面含義,是一個已婚女子對丈夫的堅貞,對愛慕者溫柔而堅定的拒絕:
你明知我已有丈夫,還偏要送我一對明珠。
我心中感念你情意綿綿,把明珠系在我的紅羅裙上。
我家高樓連著皇家花園,我丈夫拿著長戟在皇宮值班。
我明白你心意日月可鑒,但是我已發(fā)誓和丈夫同生共死。
所以只能含淚將明珠歸還你,遺憾未在出嫁之前遇到你。
此情此景,是不是挺像經典電影《廊橋遺夢》中的場景?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多像女主人公弗朗西斯卡,在家人外出的四天里,和攝影師羅伯特·金凱短暫的邂逅與纏綿。
而“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又多像弗朗西斯卡終究割舍不下現有的家庭,選擇與對方告別。
婚姻,無論開始時多么轟轟烈烈,最終都會走向平淡。
固然,意外的愛確實會帶來久違的心動與溫存,但那種快樂,并不能持久。
那種撞擊心扉的轟轟烈烈,終究敵不過婚姻在細水長流中的相濡以沫。
因而,唯有守住婚姻,才能守住幸福的底線。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詩中的這位節(jié)婦,委婉地表達了自己拒絕的態(tài)度,有情有義,有禮有節(jié),不失為婚姻中的智者。
然而,這首詩還有一個副標題:《寄東平李司空師道》。
這個副標題背后,才是詩的真實含義。
它的驚心動魄,甚至關乎作者當時的生死。
安史之亂以后,盛世的大唐,早已隨著玄宗的離世被雨打風吹去。
很多節(jié)度使(唐時統(tǒng)領邊疆軍隊的封疆大吏)擁兵自重,割據一方,弄得民不聊生。
他們一邊大興兵戈,一邊拉攏文人和中央官吏,而一些不得志的文人官吏也往往依附他們。
而李師道,乃當時的平盧淄青節(jié)度使,是當時炙手可熱的藩鎮(zhèn)之一。
李師道看上了張籍,拿出名利來誘惑他,想讓他依附自己,為自己效力。
而張籍和自己的老師韓愈一樣,主張國家統(tǒng)一,反對藩鎮(zhèn)割據分裂國家。
面對李師道的拉攏,張籍不好意思直接拒絕,便寫了這首詩,送給他。
張籍在這首詩里使用了“香草美人”的手法(中國古代常以男女關系比喻君臣或上下級關系,這種抒發(fā)情感的手法就叫香草美人法,從《詩經》、屈原開始就被廣泛使用)。
他以一位忠貞的妻子,經過思想斗爭后終于拒絕了一位多情男子的追求,向李師道暗示自己忠于朝廷、不被藩鎮(zhèn)高官拉攏、收買的決心。
據說當時,李師道雖然略有不快,卻也無可奈何――對方說了“不”,但是卻為你留了面子,如此有禮有節(jié),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也許有人會說,張籍有話為什么不直說,非要繞著彎使用香草美人手法呢?
其實,這還不是被形勢所迫。
815年,李師道因不滿憲宗皇帝削藩,派刺客刺殺了力主削藩的宰相武元衡,重傷了御史中丞裴度。
一時朝野震驚,張籍的朋友白居易一看,有活干了。
他立即上書皇帝,說這是開國以來未曾有過的恥辱,“急請捕賊,以雪國恥”。
白居易時任太子左贊善大夫,是沒有資格向皇帝上書言事的。
于是,一些被白居易得罪的權貴,便趁機向皇帝控告白居易僭越言事,“浮華無行”。
不懂政治的白居易很快碰了一鼻子灰,先被貶為江州刺史,又被貶為江州司馬。
當然,他最大的收獲,是得到了千古名篇《琵琶行》和千古基情——元稹的告白詩《聞樂天授江州司馬》,也是在那之后寫的。
這兩位大詩人都因直言被貶,高情商的張籍又豈能不知官場的厲害呢?
他如果稍有不慎,輕則被貶,重則有性命之憂。
然而,他要堅定表明自己的觀點,又要保全自身,才不得不采用這種曲折的手法。
張籍確實靠這首詩逃過了一劫。
元和十四年(819年)二月,宰相裴度派兵攻陷鄆州(山東東平),作惡多端的李師道被部將劉悟所殺,淄青齊萊諸地復為大唐所有。
藩鎮(zhèn)割據的局面大為好轉,張籍的這首詩也因高超的寫作技法而流傳下來。
據馮贄在《云仙散錄》中記載,張籍是杜甫的小迷弟。
最瘋魔的追星舉動,就是把杜甫的名篇一首一首燒成灰,拌上蜂蜜,每天早上吃三匙。
有一天,一個朋友來拜訪他,看到他又在燒杜甫的詩,吃灰,費解地問道:
“你為什么把杜甫的詩燒掉,又拌上蜂蜜吃了呢?”
張籍說:“吃了杜甫的詩,我便能寫出和杜甫一樣好的詩了!”
好友聽了不禁哈哈大笑,不知道杜甫地下有知是不是也會笑出眼淚。
不管是不是因為吃了杜甫的名篇,而靈感爆棚,張籍婉拒李師道的這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千百年來,一直為人吟唱不絕。
著名的情僧蘇曼殊還化用這兩句為“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人世間有多少愛,多少恨,都抵不過一句錯過。
于千萬年時光的無涯中,于千萬世無邊的人海中,如果能剛剛好遇見,既不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也不是“恨不相逢未嫁時”,那樣的相遇才可以真正地撫慰人生,才可以讓我們在荒涼的人世間,放心地說一句:“哦,原來你也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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