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紅色農(nóng)民談話
我到保安以西的甘肅邊境和前線去的時候,一路上借宿農(nóng)民的茅屋,睡在他們的土炕上(在弄不到門板那樣的奢侈品的時候),吃他們的飯,同他們談話。他們都是窮人,心地善良,殷勤好客。他們有些人聽說我是個“外國客人”便拒絕收我的錢。我記得一個農(nóng)村小腳老太太,自己有五六個孩子吃飯,卻堅持要把她養(yǎng)的五六只雞殺一只招待我。
“咱們可不能讓一個洋鬼子告訴外面的人說咱們紅軍不懂規(guī)矩?!蔽衣牭剿业囊粋€同伴說。我知道她這么說并不是有意無禮。她除了“洋鬼子”以外實在不知道該用什么稱呼來叫我。
我當時是同傅錦魁一起旅行,他是一個年輕的共產(chǎn)黨員,由外交部派來陪我上前線。像在后方的所有共產(chǎn)黨一樣,傅因有機會到前線的部隊里去而很高興,把我看成是天賜給他的良機。同時,他直率地把我看成是個帝國主義分子,對我整個旅行公開抱懷疑態(tài)度。但是,在一切方面,他總是樂意幫忙的,因此后來沒有等到旅行結束,我們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一天夜里在陜北接近甘肅邊境的一個叫周家的村子里,傅和我在一個住了五六戶農(nóng)民的院子里找到了住處。有十五個小孩不斷地在跑來跑去,其中六個孩子的父親是一個年約四十五歲的農(nóng)民,他很客氣地慨然同意接待我們。他給了我們一間干凈的屋子,炕上鋪了一張新氈子,給我們的牲口喂玉米和干草。他賣了一只雞和幾個雞蛋給我們,那只雞只收兩角錢,但是那間屋子,他堅決不收錢。他到過延安,以前看到過外國人,但其他的男女老幼都沒有見過外國人,他們現(xiàn)在都怯生生地來偷偷看一眼。一個小孩子看到這副奇怪的容貌嚇得哇地大哭起來。
晚飯后,有一些農(nóng)民到我們屋里來,給我煙葉,開始聊天。他們要想知道我們美國種什么莊稼,我們有沒有玉米、小米、牛馬,我們用不用羊糞作肥料。(一個農(nóng)民問我們美國有沒有雞,我的房東對此嗤之以鼻。他說,“哪兒有人就有雞!”)我們美國有沒有富人和窮人 有沒有共產(chǎn)黨和紅軍 我的關于為什么有共產(chǎn)黨卻沒有紅軍的答復,恐怕使他們很費解。
我回答了他們好多問題以后,也問了他們一些問題。他們對紅軍怎么看 他們馬上開始抱怨騎兵的馬吃得過多的習慣。情況似乎是,紅軍大學最近在遷移騎兵學校的校址時,曾在這個村子里暫憩幾天,結果使該村的玉米和干草儲備大為減少。
“他們買東西不付錢嗎 ”傅錦魁問。
“付的,付的,他們付錢,問題不在這里。我們存底不多,你知道,只有這幾擔玉米、小米、干草。我們只夠自己吃的,也許還有一些剩余,但是我們還要過冬呢。明年一月合作社肯賣糧食給我們嗎 我們不知道。蘇區(qū)的錢能買什么 連鴉片都不能買!”
這話是個衣服破爛的老頭說的,他仍留著辮子,不高興地低垂雙眼,看著自己的皺鼻和兩英尺長的竹子旱煙筒。他說話的時候,年輕的人都笑。傅錦魁承認他們不能買到鴉片,但是他們不論要什么其他東西都可以到合作社里去買。
“能買到嗎 ”我們的房東問?!拔覀兛梢再I到這樣的碗嗎,噯 ”他揀起我從西安帶來的一只廉價的紅色賽璐珞碗(我想大概是日本貨)。傅承認合作社沒有紅色的碗,但是說,他們有不少糧食、布匹、煤油、蠟燭、針、火柴、鹽——他們還要什么
“我聽說每人只能買六尺布,有沒有這回事 ”一個農(nóng)民問道。
傅不清楚。他認為布有的是。他于是求助于抗日的論點?!拔覀兊纳钔銈円粯涌?,”他說,“紅軍是在為你們,為農(nóng)民工人打仗,保護你們抵抗日本和國民黨。就算你們不是總能買到你要的那么多的布,買不到鴉片吧,但是你們也不用付稅,這是不是事實 你們不欠地主的債,不會失掉房屋土地,是不是 那么,大哥,你是不是喜歡白軍,不喜歡我們 請你回答這個問題。白軍收了你的莊稼付給你什么,噯 ”
一聽到這話,一切抱怨似乎都煙消云散了,意見是一致的?!爱斎徊唬细?,當然不!”我們的房東點頭道?!叭绻屛覀冞x擇,我們當然要紅軍。我的一個兒子就在紅軍里,是我自己把他送去的。誰能說不是 ”
我問他們?yōu)槭裁磳幙梢t軍。
那個對合作社沒有鴉片賣表示不滿的老頭兒在回答時說了一席熱烈的話。
“白軍來了怎么樣 ”他問道,“他們要多少多少糧食,從來不說一句付錢的話。如果我們不給,就把我們當共產(chǎn)黨逮起來。如果我們給他們,就沒有錢繳稅。反正不論怎么樣,我們都沒有力量繳稅。那么怎么辦呢 我們就拿我們的牲口去賣。去年,紅軍不在這里,白軍回來了,他們拿走了我的兩頭騾子,四頭豬。騾子每頭值三十元錢,豬長足了值兩元錢,他們給了我什么
“啊喲,啊喲!他們說我欠了八十元的稅和地租,我的牲口折價四十元,他們還要我四十元。我到哪里去弄這筆錢 我沒有別的東西給他們偷了。他們要我賣閨女,這是真的!我們有的人只好這樣!沒有牲口沒有閨女的只好到保安去坐牢,許多人給凍死了……”
我問這個老頭,他有多少地。
“地 ”他啞著聲說,“那就是我的地?!彼钢粋€種著玉米、小米、蔬菜的山頂。隔著一條小溪,就在我們院子的對岸。
“那塊地值多少錢 ”
“這里的地不值錢,除非是河谷地,”他說,“這樣的一座山,我們花二十五元錢就能買到。值錢的是騾子、羊、豬、雞、房子、農(nóng)具?!?/p>
“那么,打比方來說,你的地值多少 ”
他仍舊不愿說他的地值多少錢?!澳慊ㄒ话僭X可以把我房子、牲口、農(nóng)具都買去——再算進那座山?!彼詈筮@么估計。
“那你得繳多少稅和地租呢 ”
“四十元一年!”
“那是在紅軍來這里以前 ”
“是的,現(xiàn)在我們不繳稅。但是誰知道明年又會怎樣 紅軍一走,白軍就來。一年紅軍,一年白軍。白軍來了,他們叫我們紅匪。紅軍來了,他們逮捕反革命分子?!?/p>
“但是有這樣的不同,”一個青年農(nóng)民插嘴說?!叭绻覀兊慕址徽f我們沒有幫助白軍,紅軍就相信了。但是碰上白軍,我們即使有一百個好人為我們擔保,而沒有一個地主,白軍仍把我們當紅匪。可不是這樣 ”
那個老頭點點頭。他說上次白軍來時,把山那一頭的村子里一家貧農(nóng)統(tǒng)統(tǒng)殺了。為什么 因為白軍問紅軍藏在哪里,那家子人不肯告訴他們?!皬哪且院?,我們?nèi)继恿耍焉趲ё?。我們后來同紅軍一起回來?!?/p>
“要是下次白軍來了,你走嗎 ”
“啊喲!”一個頭發(fā)很長,長得一口好牙的老頭叫道,“這次我們當然走!他們會殺死我們的!”
他開始一一說村子里的人的罪名。他們參加了貧民會,他們投票選舉鄉(xiāng)蘇維埃,他們把白軍動向報告給紅軍,他們有兩家的兒子在紅軍里,另一家有兩個女兒在護士學校。這不是罪名嗎 他向我保證,隨便哪一個罪名就可以把他們槍決。
這時一個赤腳的十幾歲少年站了起來,他一心注意討論,忘記了有洋鬼子:“老大爺,你說這是罪名 這是愛國行為!我們?yōu)槭裁催@樣做 難道不是因為紅軍是窮人的軍隊,為咱們的權利在打仗 ”
他熱烈地繼續(xù)說:“咱們國家以前有過免費學校嗎 紅軍把無線電帶來以前咱們聽到過世界新聞嗎 世界是怎么樣的,有誰告訴過咱們 你說合作社沒有布,但是咱們以前有過合作社嗎 還有你的地,從前不是押給了王地主嗎 我的姊姊三年前餓死了,但是自從紅軍來了以后,咱們不是有足夠的糧食吃嗎 你說這苦,但是如果咱們年輕人能學會識字,這就不算苦!咱們少先隊學會開槍打漢奸和日本,這就不算苦!”
凡是知道中國普通農(nóng)民對日本侵略或任何其他民族問題都是無知的(不是冷漠的)人聽來,這樣不斷提到日本和漢奸可能覺得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不斷發(fā)生,不僅在共產(chǎn)黨人的嘴里,而且也在農(nóng)民的嘴里,像這些農(nóng)民那樣。共產(chǎn)黨的宣傳已造成普遍的影響,這些落后的山民相信他們馬上有受到“日本矮子”奴役的危險,而他們大多數(shù)人除了在共產(chǎn)黨招貼和漫畫中以外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種。
那個青年一口氣說完以后不響了。我看了一眼傅錦魁,看到他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幾個別的農(nóng)民也連聲稱是,他們大多數(shù)人都面露笑容。
談話一直快到九點,早已過了上床時間。使我感到興趣的是,這次談話是在傅錦魁面前進行的,農(nóng)民們似乎并不怕他是個共產(chǎn)黨“官員”。他們似乎把他看成是自己人——而且,看成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他確實也是農(nóng)民的兒子。
最后一個離開我們的是那個留著辮子和牢騷最多的老頭。他走到門旁時轉(zhuǎn)過身來,再次低聲向傅說:“老同志,”他央求道,“保安有鴉片嗎 現(xiàn)在,那里有嗎 ”
他走后,傅厭惡地對我說:“你相信嗎 那個他媽的老頭是這里的貧民會主席,但他仍要鴉片!這個村子需要加強教育工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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