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叫劉亮程的作家寫過一篇小說。很多年了,我還記得這段話:
每個村莊都有一個瞎子,一個聾子和一個瘸子。還有一個傻子,一個啞巴。這是規(guī)定好的,就像必須有一個村長,一個會計,一個出納一樣。我去過的村莊都是這樣。
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的我,仔細(xì)想了一下,還真是這么回事。即便我們村莊沒有,加上周圍幾個不大的村子,一個瞎子一個聾子一個瘸子一個傻子一個啞巴都是有的。
他們都活在我的記憶里。不過,真實抑或虛假,有時連我也搞不清楚。
有天回家,我爸說起本家的一個晚輩,用了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口氣。 有個我也應(yīng)該喚作哥哥的人,跟自己的親姐妹親兄弟無一來往,在父母過世之后,更是形同了陌路,大有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來之勢。甚至父母祭日,清明上墳,也是各上各的。他的親姐姐跟我爸哭道:叔啊,可憐我回家給俺大大俺媽媽上墳,連個管飯的也沒有……
她不是一定要在曾經(jīng)的娘家、現(xiàn)在的兄弟家吃那頓飯。戳痛心口窩的是沒有了爹媽、就永遠(yuǎn)沒有了家的孤苦和無助。弟弟家的日子過得并不好,眼看弟弟弟媳年紀(jì)也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差,看上去且有日子越過越艱難的傾向,當(dāng)姐的又無能為力,甚至連句話也說不上。
“人家都是越過越好,他自己這么多年這么別扭,日子過得并不舒心。”我爸說:“一個人啊,要有把日子越過越好的能力才行?!?/p>
我馬上想起那個村子里一對瞎子,倆口子。他們家有個比我們大不了多少的兒子,是個明眼人,長得五官分明,很俊朗。
那時我還是個學(xué)齡前的兒童。有一天表姐說要去找瞎子算命,算一次五分錢。我不知“算命”為何物,雖然隱約知道那是“封建迷信”,卻也想跟著去湊湊熱鬧,回家跟我媽要五分錢,她不給,那命自然也沒算成。
估摸著表姐他們算命回來了,我就去問瞎子家什么樣兒
因為害怕,我從來沒去過瞎子家。瞎子很少出門,碰到的機會少,我?guī)缀鯖]怎么見過他們,心里一直懷了好奇——他們是不是呆在家里不能出門 不然一走路就磕磕絆絆的,不是碰了鍋就是打碎了碗
聽到我問,旁邊的二姑接話道:人家家里收拾的可好了,比明眼人家里還強。烙油餅烙的好樣的!
是那種由衷的贊嘆、佩服的語氣。這么多年我還記得二姑當(dāng)年說話時的神態(tài)。
那大概是真的。瞎子夫妻倆雖然看不見,生出的兒子倒是一表人才,衣服穿得那么干凈、得體,那是“會過日子”的人家的表現(xiàn)。
當(dāng)我爸爸說“一個人要有把日子過好的能力”時,我立刻就想到了老家的那一對瞎子。人家一對瞎子都能把日子把好,把油餅烙好,把兒子照料好,作為“明眼人”,把日子過好又算是什么難事呢 !
我這樣想。以后更要常常這樣想。
……
一個村莊里,總有一個人啥都聽不見,一個人摸黑走路,一個人啥都聽見看見了,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而另一個人,整天歪著脖子,白眼仁望天,滿嘴胡話。
村莊用這種方式隱瞞一些東西,讓一些人變聾、變啞、變瞎、變傻。而大多數(shù)正常的人,又不知道這些瞎子啞巴聾子到底聽見了什么,看見什么,還有永遠(yuǎn)說不出來的話到底是什么。到最后,有眼睛的人會相信瞎子看見了真實。聾子聽到了真音。啞巴沒說出了的話,正是我們最想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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