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該怎么讀 那些看似啰嗦的重章疊唱，很可能是這樣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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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許多人來說，《詩經(jīng)》的重章疊唱總是顯得重復(fù)啰嗦，因而讀不了幾頁便沒有了繼續(xù)閱讀的興趣。可是這重章疊唱正是《詩經(jīng)》的特點(diǎn)，像《周南》當(dāng)中的《螽斯》、《兔罝》等不少作品都存在非常明顯的重章疊唱現(xiàn)象。那到底，這些重章疊唱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

上期鏈接：古詩里的小昆蟲：《詩經(jīng)》里的“螽斯”是一種怎樣的草蟲？

除了考證那只小蟲的名字，《螽斯》還有另外一個值得玩味的地方：

雖然詩人也意識到應(yīng)該在重章疊唱時做出一些表達(dá)上的變化，因而在三個樂章中安排了“詵詵”、“薨薨”、“揖揖”和“振振”、“繩繩”、“蜇蜇”兩組詞進(jìn)行輪替，但是每一組的三個詞從表意上看相似度仍嫌太高，《毛詩傳》甚至都懶得花功夫?yàn)樗鼈兎謩e做注釋。

馬瑞辰分析說：

竊謂“宜”從“多”聲，即有“多”義，此詩《序》美“后妃子孫眾多”，“宜爾子孫”猶云“多爾子孫”也。（中略）振振，謂眾盛也。振振與下章繩繩、蜇蜇，皆為眾盛，故《序》但以子孫眾多統(tǒng)之?！睹妭鞴{通釋》

《螽斯》的作者應(yīng)該慶幸“余生也早”。如果這首作品出現(xiàn)在晚近格律詩盛行的時代，恐怕會遭許多人嗤之以鼻。格律詩的寫作素來是忌諱語義重復(fù)的，所以才有所謂“合掌”之病。什么是“合掌”呢？就像這樣：

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雖然這是晚唐大詩人李商隱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但從詩法上說，它的頷聯(lián)就犯了“合掌”的毛病。

因?yàn)槌鼍洹按盒Q到死絲方盡”和對句“蠟炬成灰淚始干”從表意上看幾乎沒有差別——相比于散文、小說，詩歌的篇幅本來就嫌太短。為了盡可能擴(kuò)充文本的內(nèi)涵，詩人們不能不惜墨如金。

下一個字得有一個字的意義，說一句話得有一句話的分量。像《無題》這樣，用兩個句子重復(fù)表達(dá)一個意思，那就等于浪費(fèi)了一句的篇幅。要知道，七律總共才有8句呀，哪里經(jīng)得起這樣“揮霍”？

李商隱的表意重復(fù)可能是思慮不周所致，但《螽斯》卻更象是明知故犯。

甚至它還不是《詩經(jīng)》中的特例，僅僅《國風(fēng)·周南》當(dāng)中就還有《樛木》、《桃夭》、《兔罝》和《芣苢》等作品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表意重復(fù)現(xiàn)象。而這其中，《芣苢》的表現(xiàn)最為極端。清代詩人袁枚嘲笑它說：

三百篇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之類，均非后人所當(dāng)效法。今人附會圣經(jīng)，極力贊嘆。章艧斎戲仿云：“點(diǎn)點(diǎn)蠟燭，薄言點(diǎn)之。剪剪蠟燭，薄言剪之”。聞?wù)呓^倒?！峨S園詩話》 袁枚指出《芣苢》存在嚴(yán)重的表意重復(fù)現(xiàn)象，這是事實(shí)。比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這兩句八個字，其實(shí)只說了三個字的意思，就是“采芣苢”。“薄言采之”一句哪怕徑直刪去，也不影響文意的完整。但這并不是說袁枚對《芣苢》的批評就是正確的。

事實(shí)上，他的批評是帶著律詩的有色眼鏡去讀《詩經(jīng)》，話里話外不乏偏見。

《詩經(jīng)》為什么這么“啰嗦”？要解釋這個問題，我們必須首先還原《芣苢》在上古時代的使用場景：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芣苢》是上古先民們采摘野菜時吟唱的歌詩，詩中的“芣苢”就是我們今天俗稱的“車前草”。周作人曾在《故鄉(xiāng)的野菜》里寫到過采野菜、唱歌謠的情景：

日前我的妻往西單市場買菜回來，說起有薺菜在那里賣著，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鄉(xiāng)間不必說，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園的人家都可以隨時采食，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游戲的工作。那時小孩們唱道：“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后門頭?！焙髞眈R蘭頭有鄉(xiāng)人拿來進(jìn)城售賣了，但薺菜還是一種野菜，須得自家去采?！豆枢l(xiāng)的野菜》 小孩子口中的“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后門頭”在實(shí)際的吟唱過程中應(yīng)該是兩句不斷地重章疊唱，類似于我們今天流行歌曲中的復(fù)歌。它和《芣苢》一樣，都是在群體勞作的過程中吟唱的歌謠。

簡單的唱辭更有利于勞作的伙伴們形成合唱的默契，而鮮明的節(jié)奏和律動則刺激了勞作的精神興奮程度。

純以藝術(shù)欣賞的價值而論，《芣苢》當(dāng)然不如唐朝歌妓抱著琵琶，端坐演唱的《長恨歌》，后者是辭藻華麗、音律繁復(fù)的鴻篇巨制?？伞堕L恨歌》也不適用于采摘野菜的勞動場景，而那才是《芣苢》存在的價值和合理性。

《詩經(jīng)》中的歌詩往往是有特定的使用場景的。

《芣苢》和《兔罝》的使用場景是一類，都是群體勞作之詩（《兔罝》是士兵田獵演武時所唱的歌詩）；而《螽斯》、《樛木》和《桃夭》則是另一類：婚禮祝福曲。

試想，要在婚禮上讓觀禮的嘉賓們不約而同地唱響對新人的祝福，烘托出其樂融融的幸福感，歌詞和旋律是不是應(yīng)該簡單一些呢？我們今天參加生日宴會的時候，不也是“Happy birthday to you”一路單句循環(huán)嗎？這和“表意重復(fù)”并不是一回事兒。

參考文獻(xiàn)：

高本漢《高本漢詩經(jīng)注釋》；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

竹添光鴻《毛詩會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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