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面食是貫穿陜西人飲食的主旋律,那水盆羊肉無疑是這主旋律中流淌出的最美的音符。
“三千萬秦人齊吼秦腔,咥碗羊肉泡喜氣洋洋”,是對陜西人生活的生動寫照。水盆羊肉源自陜西東府。以前,用來煮羊肉的器具形似臉盆,顧名思義曰“水盆”,今天的水盆羊肉和盆已無多大關(guān)系。羊肉屬溫補食品,按說秋冬季最宜享用,可精于烹調(diào)的老陜?nèi)?,巧妙地將羊肉做成了夏天的一道美味,不僅如此,還冠上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六月鮮。陜西人不似蒙古人那般餐餐不離肉,而是隔三差五吃一回,往往是一個家庭里的中年人帶上老的小的去吃。吃水盆羊肉,講究趕早,要是在西安老孫家吃,光是掰饃都得半天,不趕早能行么?“老板,來,里面坐!吃肥瘦還是瘦?”往往還沒等客人坐定,店里的伙計便熱情地招呼起來。我發(fā)現(xiàn),年長人的都愛吃肥瘦,口味略重的,還要另加羊雜,或許是他們經(jīng)歷過饑荒歲月,身體里向來缺油;也可能他們認為,咥一回羊肉,肉不肥,湯不肥,就等于沒咥。年輕人則不一樣,一般要純瘦,湯還要清。羊肉未端上桌之前,食客就開始忙著剝蒜,查看油潑辣子夠不夠,店里送不送小菜等。等服務員端著熱氣騰騰的老碗扯著嗓子叫號時,總能聽到那充滿食欲而又嘹亮的一句:是我滴!我有一次聽到服務員叫號,竟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到!惹得周圍人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服務員也忍俊不禁。少頃,一老碗水盆羊肉端上了桌,湯清肉爛,香氣四溢。
同一碗羊肉,各地演繹著不同的吃法。譬如富平、蒲城、大荔、澄城一帶,人們吃水盆羊肉,就有著區(qū)別于其它地方的吃法。食客并不是著急掰饃朝湯里放,而是先拿一個燒餅夾饃吃。剛出爐的燒餅直燙人手,只好用筷子豁出一道口子,讓里面的熱氣散盡,然后往饃里夾些油潑辣子,最妙是少點辣子多點油,緊接著舀一小勺鹽,均勻地撒在辣子上,最后才去碗里夾兩片羊肉放進饃里,雙手一捏,便大口大口地咥起來,往往咥得滿嘴流油。當然,能就幾瓣鮮大蒜或糖蒜,更叫美氣!這一帶的燒餅除了有常見的圓餅外,還會見到月牙餅,不管啥餅,烤得焦黃就是好餅,一般一碗水盆羊肉都會配兩個燒餅。一個夾饃吃了,另一個就用來泡,這才算是 “羊肉泡”嘛。用來烙燒餅的面很筋道,饃塊掰得再爛,也不會煮糊,就著木耳、粉絲,和碗里鮮嫩的香菜、蔥絲一口氣連吃帶喝進肚里,那叫一個爽!很多人早上吃了水盆羊肉,一整天也不用進食,遇到口渴,多喝水便是。怎么樣?這吃法是不是和梁山好漢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場面有得一拼?的確,這種吃相與陜西人骨子里頭的豪爽耿直是分不開的,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嘛。換做是唐曾,端起老碗,大喝大吃,滿嘴流油,那又是何等得不般配。
小時候,成天盼著大隊里開會。尤其在冬天,開會前,村干部和各隊隊長先要美美咥一頓,自然以水盆羊肉為主,偶爾也會有甑糕。大隊里是不管饃的,也沒有碗,這些需要自帶。母親總能趕在開會前一天烙好饃,若遇時間倉促,干脆用蒸饃將就。記憶中,父親騎一輛破舊的加重自行車,車頭上吊著兩個洋瓷碗,由于道路崎嶇不平,碗碰撞發(fā)出“咯咯”的響聲,我坐在大梁上,兩個臉蛋凍得通紅,小手也不敢伸出袖子,嘴里哈著白氣,心里卻美滋滋的。趕到大隊部時,院子里已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父親將掰好饃的一個洋瓷碗遞給我,叫我排他前面。輪到給我盛湯放肉時,父親幾乎每次都要對灶上的師傅說同樣的話:“把我那份肉給娃,我只喝湯?!蹦菚r我太過天真,以為父親不大愛吃肉。我和父親端著洋瓷碗,圪蹴在院墻底下大快朵頤,咥飽了,嘴一抹,我跑到窯背上去耍。他們就在院子當中開會,我瞅見,前面幾個領(lǐng)導有凳子坐,其余人都坐在地上,或半蹲。站在窯背頂上向下看,我才發(fā)現(xiàn),整個院子就我一個孩子。
二十來歲的時候,我有了一輛長安牌面包車。每逢學校放假,我總要抽出時間,拉著全家人去咥水盆羊肉。我爺和老板熟悉,我們也因此沾過不少光。個個人的碗里,都是半碗清湯半碗肉,我婆總是笑著說:“量太大了,我可吃不了?!焙髞?,婆有了經(jīng)驗,每次吃前,她把肉分給我們一些,即便如此,婆也只能吃一個燒餅,另一個只好帶回家。老板人實誠,他們家的生意格外好,店里常常座無虛席。門口電動車、三輪、小車停得滿滿當當。來吃水盆羊肉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人,但又幾乎都是由子女輩或?qū)O子輩帶來的。吃了羊肉的老人,回到村里后,逢人就夸,我xx又拉我去吃羊肉了,他們以此為榮。長時間沒有吃羊肉的老人也會暗示他的子女,你看,一大早的,xx又把他爸他媽拉去吃羊肉了,那老兩口世哈(生下)好娃了,真有福!
一晃又是幾年,我換了輛新車,婆卻走了?,F(xiàn)實告訴我,我不可能再拉婆吃一次水盆羊肉了,一次都不可以了。為了讓我爺盡快走出悲痛,一天早上,我叫爺去吃水盆羊肉。爺有氣無力地說:“不去那家了,換個地方?!蔽掖饝獱敁Q個地方。我想,爺之所以不愿再去原來的羊肉館,一定是認為那個地方有過很多他和婆的影子,或許他擔心老板會問:“咦?今天來咋沒帶老伴?”
這些年來,我吃過陜西不少地方的水盆羊肉。有一回,去司馬遷的故鄉(xiāng)——韓城,我和妻子要了兩碗水盆羊肉,湯一端上來,便沒了食欲,整個碗里白茫茫一片,抿一口,索然無味,老板說鹽要自己放。我問辣子呢?老板指了指碗一旁。我揭開蓋子一看,里面是干面干面的辣子,沒有一星油。我和妻子相視一笑,客氣地對老板說:“結(jié)賬?!边€有一回,在延安的時候,我進的是一家地道的陜北羊肉館。老板問我是不是要原湯?我“嗯”一聲。誰料這原湯的膻味是我這個關(guān)中人根本不能消受的,肉倒是很多,可惜難以下咽,最終還是結(jié)賬走人。后來在延安覓得一家招牌上寫有“西安牛羊肉泡饃”的店面,進去一吃,果然有了幾分關(guān)中的味道,以后在延安就這家了。我還帶父親在回坊街吃過一回水盆羊肉。當時,父親是極不情愿的,一是因為價高,一碗三十五塊錢;二來呢,是擔怕回民做的味道我們適應不了。我向父親打包票,這里的水盆絕對正宗,來西安旅游的人幾乎都來這吃。父親只好由了我。然而,后來的事實證明,我不該帶父親來回坊街吃水盆羊肉的。兩個極小的百吉餅,慘白的白,湯還不煎火,碗又十分得秀氣,碗底沉了一兩片羊肉,味道是吃不出什么味。出來后,父親強顏歡笑地說:“這是他吃水盆羊肉以來,最糟糕的一次了?!蔽覍擂蔚匦α诵?,一語未發(fā)。以上的種種經(jīng)歷,我把它歸結(jié)為自己運氣不好。也由此得出一條教訓:在陌生地方,不要貿(mào)然嘗試水盆羊肉。
最最地道的水盆羊肉,非渭北莫屬。據(jù)說,好些西安人專程去大荔、蒲城、富平一帶吃水盆羊肉,隨便進一家店,味道也都差不到哪里去。酒香不怕巷子深。這些店面不一定在繁華街道,也不一定都是大店、名店,還可能在背巷里,甚至連個牌子都沒有,可人人都往這里攆。
水盆羊肉,不僅僅能讓人填飽肚子, 它早已成為一種文化,一種性格。在歷史的長河中,它承載過太多的時代變遷,太多的悲歡離合,太多的人間至情……
一碗羊肉泡,濃濃故鄉(xiāng)情。
作者簡介
李培戰(zhàn),1984年生,陜西富平人,現(xiàn)居西安。職業(yè)教師,業(yè)余作者。陜西省青年文學協(xié)會會員,渭南市、西安市作協(xié)會員?!蛾兾魑淖T網(wǎng)》主編,《華文月刊》雜志網(wǎng)絡總監(jiān),《陜西文學》雜志新媒體責編,《微型小說選刊》優(yōu)選作者,《黃河周末》簽約作者。作品見《陜西日報》《西安晚報》《延河》《陜西文學》《華文月刊》《延安日報》《渭南日報》《韓城日報》《西北文學》等報刊和網(wǎng)絡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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