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牛首山打獵》一文中還有個沒露面的重要人物,那就是阮大鋮。眾人第一天打完獵,然后“看劇于獻花巖,宿于祖堂”。祖堂是祖堂山,因有祖堂寺得名,而獻花巖則是祖堂山的一處名勝。阮大鋮在崇禎初年被列入閹黨,除名之后蟄伏于他的老家安徽懷寧,之后他為了避“寇亂”而遷至金陵,先是住在城內(nèi)被人謔稱“褲子襠”的庫司坊,但就在崇禎十一年七月,受不了吳應(yīng)箕等一群復社后生的聲討,便狼狽潛至金陵城外,仗著他有的是錢,就住在了祖堂山獻花巖。所以在圍獵的那天晚上,一行公子王孫、才子佳人是先到獻花巖阮大鋮家看戲,然后到祖堂寺過夜。
現(xiàn)在要略做考查的是,張岱是什么時候認識的阮大鋮。是在牛首山打獵的當晚,還是更早一些。據(jù)現(xiàn)有的材料,張岱在此前就已經(jīng)專門到獻花巖拜訪過阮大鋮了。
上海古籍出版社《張岱詩文集》中有《阮圓海祖堂留宿》二首,其一:“牛首同天姥,生平夢寐深。山窮忽出寺,路斷復出林。得意難為畫,移情何必琴。高賢一榻在,雞黍故人心?!边@里主要是寫祖堂山,魂縈已久,今始得游,明顯這是第一次來祖堂。而“雞黍故人心”一句,可理解成在此之前就已和阮大鋮相識,但也可理解成“傾蓋如故”。我是傾向于后一種理解的。因為張岱前一次來南京是在崇禎二年,那時阮大鋮并不在南京。眼下在張岱詩文中都找不到崇禎二年至十一年之間張岱來過南京的線索,也找不到與阮大鋮交往的蹤跡。所以我認為,假設(shè)張岱在訪祖堂之前與阮大鋮有過會晤,也只能在十一年九月來南京之后。也就是說,距祖堂之會最多不過兩個月,那么也談不上是什么“故人情”。何況這時候阮大鋮剛被復社士子驅(qū)至祖堂山,驚魂未定,也沒臉為了見張岱而到城內(nèi)招搖的。
張岱到祖堂山訪阮大鋮,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據(jù)夏咸淳先生的《張岱年譜簡編》,阮氏有《張宗子、呂吉士、姚簡叔、稽仲舉入山相訪》詩二首,可知后來參加牛首山打獵的呂吉士、姚簡叔也在其內(nèi)。所以此后的獻花巖觀劇,極有可能是這次見面所約定,而打獵時帶來顧眉等幾位女士,也不完全是助興,更有讓她們觀摩阮家班子的意思。這兩次來祖堂山的時間相隔不會很久,中間是不是還有過來往,則不得而知了。
弘光時期的阮大鋮如出柙之虎,為了報復東林和復社人士,心毒手辣,噬肉嚼骨,自不必說,最令人切齒的是,他為了復私仇,不惜把南明朝廷攪亂整垮。如果沒有阮大鋮,南明也難逃覆亡的命運,但有了阮大鋮,這覆亡無疑來得更快捷,更丑惡,更無恥。崇禎十一年的張岱當然不能預知阮大鋮會這樣窮兇極惡,但對他東林叛徒、閹黨余孽的身份,張岱為什么毫無顧忌,乃至在他焦頭爛額之際還要前往祖堂拜訪呢?這也許是讀者更關(guān)切的問題。
顯而易見的一個原因是張岱對阮大鋮文學才華的欽慕;兩個人在戲劇、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聲氣相投,應(yīng)該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阮氏的戲劇創(chuàng)作,可以說在湯顯祖之后擅場一時。他一生創(chuàng)作十一部戲曲,就流傳至今的《燕子箋》等四種來說,其藝術(shù)特色確有不可抹殺之處,張岱在《阮圓海戲》一文中已經(jīng)給予了充分肯定。而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阮大鋮也是不同凡響,后世學者論及他的《詠懷堂詩集》,往往作為不能以人廢言的例證。至于其詩的價值,自后人觀之,正如錢鍾書先生所言:“聽其言則淡泊寧靜,得天機而造自然,觀其態(tài)則擠眉弄眼,齲齒折腰,通身不安詳自在?!钡诋敃r來看,阮大鋮的田園詩大約只能讓人看到其淡泊寧靜的一面吧。所以從阮大鋮的唱和酬應(yīng)之作中,我們不僅看到張岱的名字,還有見于《夢憶》的韓求仲、彭天錫、閔汶水,更有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大名鼎鼎的馮夢龍、被張岱稱為“年祖”的王思任、與張岱祖父的朋友陳繼儒齊名的董其昌,甚至還有史可法和文震孟。阮大鋮的才華對愛才惜才的人確實有很大的蒙蔽作用。
此外不可忽視的一個原因是,像阮大鋮這樣列名逆案末等的“閹黨”在當時的士大夫中,并不如我們想象的那么臭不可聞,特別是張岱,更不把它當成不可磨滅的污點。因為張岱認為崇禎皇帝所定的“逆案”打擊面過寬,對逆案中的一些情節(jié)較輕、為情勢所迫的人物理應(yīng)從寬處理。
魏忠賢當權(quán)的那幾年,可以說是明王朝自朱棣在南京屠殺建文忠臣以后最黑暗的時期。張岱在《石匱書·逆黨列傳》的“總論”中有一段文字,非常明確地表明了他對崇禎帝所定逆案的看法,原文如下:
魏忠賢一手障天,以泰山壓卵之勢,逆之者輒糜。人當其時,一由正道,則死辱隨之,智士達人如欲茍全性命,雖剛介之性亦不得不出于委蛇,而況彼伊阿?者乎?時當丙寅,魏珰政盛,余猶記先帝在信邸時,亦稱頌上公,疏凡三上。倘以此疏置之逆案,則先帝亦應(yīng)在“頌美”之列,而今乃洗垢索瘢,苛以論人,而恕以自責,則先帝亦不情甚矣。
在現(xiàn)實生活中,張岱主張“人無癖不可與交”,為自己家族高曾以下以至伯叔昆弟立傳,張岱并不避諱他們的個人癖性,至于對待古人,縱觀《石匱書》各傳,張岱的一個重要的取向就是取其大節(jié)而不苛求完美。每個人都有他的生物本能,在慘無人道的暴政之下,張岱尊重古人的生存欲望甚至包括維護個人合理利益的權(quán)利。所以一方面是對楊漣、左光斗剛正不屈的欽佩,一方面則是對委蛇周旋甚至茍全性命于亂世者的理解和寬恕。而崇禎帝則不是如此,他做著信王的時候,也曾三次上疏,大拍魏忠賢的馬屁,頌之為“上公”,可是對別人同樣的行為卻不能容忍,必欲置于逆案,這就是“苛以論人,恕以自責”,極端的不通人情,不明事理。(張岱寫《冰山記》,開始并未寫“囊收”一折,就是對崇禎此舉的不取。另節(jié)再談。)實際上,崇禎帝的這種既愚蠢無能又剛愎自用、唯我獨尊的性格貫穿于他此后十幾年的執(zhí)政生涯,是明朝滅亡的重要緣由之一。
張岱又說:“人至不幸,生而為此時之人!”此話慘痛之極,大約只有經(jīng)歷過十年浩劫的人才能體會。命運如大山壓頂,你無處可逃,只能在間隙中求生。魏忠賢這個暴得大位的巨奸,深恐別人瞧不起自己,估計四品以上的官員都要向他表忠心。而那些死黨親為表率,除了寫效忠信之外,還要為他建生祠。于是風行草上,普天下的官僚都要隨風而偃,其中有多少人明知此人不過是座冰山,但也不得不違心背德地跟著表態(tài)站隊。固然有的耍些小聰明,欺負魏公公沒文化,就在頌辭中用些類似藏頭詩之類的東西為自己留個后路,有的在上頌時故意耽誤些行程,以求錯過末班車,但如果把這些人稱為“智者”,不是也很可憐么。
所以張岱主張對逆案中人要區(qū)別對待,“不可概責其入黨,但當于入黨之中,取而分別其甚與不甚”。五虎五彪以及動搖中宮、傾心贊導者自應(yīng)嚴懲不貸,而對頌美、建祠者要以厚道之心原其情,不可一概視為死黨。所以張岱對逆案中二百五十二人,僅取五分之一寫入《逆黨列傳》。
阮大鋮是被張岱寫入《逆黨列傳》中的,但那是在明亡之后,而在此之前,張岱肯定是情從末減的。阮大鋮在逆案中列入第六等,也就是最末一等,同樣列入此等的還有張岱的一個親人,《夢憶》中的那位南華老人,張岱的季祖即張岱祖父的唯一兄弟張汝懋。張岱對張汝懋陷入逆案肯定是抱有同情和惋惜的,這于張岱對逆案的看法和對阮大鋮的態(tài)度當然也有一定的影響。
還有一事,就是阮大鋮在他的戲中“多詆毀東林,辯宥魏黨”,需要做些說明。首先,從現(xiàn)存的《燕子箋》《春燈謎》等四種戲曲中,確實看不出“詆毀東林,辯宥魏黨”的痕跡。近代曲學大師吳梅先生在《雙金榜》跋中也說:
山陰張宗子云:“阮圓海大有才華,恨居心勿靜,其所編諸劇,罵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詆毀東林,辯宥魏黨,為士君子所唾棄。”然則園海諸作果各有所影射歟?今讀諸劇,惟《雙金榜》略見寄托,顧亦非詆毀東林也。
于是吳梅又引友人許守白之說如下:
按圓海曾列籍東林,為高攀龍弟子。后附魏黨,為劉蕺山(劉宗周)所劾。魏敗,坐逆案削職,此詞當是坐廢時作。記中皇甫敦又名黃輔登,攀附登龍,義取暗射,即指高攀龍。孝標隱劉字,即指蕺山。孝緒為阮,即以自指。以東洛喻東林,以東粵喻東廠。入粵后屢言番鬼,鬼者魏也。佽飛竊珠,亦窺竊神器之意。《廷訐》一折謂己與蕺山同屬攀龍門下,不宜相煎太急。通番一案,即言逆案??偛煌庾员頍o罪,乞憐清流之意。
此說雖然牽強,但總算一解,可是終歸沒有詆毀東林的意思。那么難道張宗子所說錯了么?卻也未必。因為阮大鋮所作戲曲十余部,現(xiàn)存的四部沒有詆毀東林,并不能代表其他幾部也沒有。而那幾部所以沒有傳世,除了藝術(shù)上的原因之外,或許也與“為士君子所唾棄”有關(guān)吧。
不管怎樣,張岱在崇禎十一年是沒有唾棄阮大鋮的。他在《阮圓海祖堂留宿》的第二首中談及阮大鋮為復社士子驅(qū)逐之事,道“無生釋子話,孰殺鄭人歌”,下有小注:“時圓海被言,故為解嘲。”把阮大鋮的被哄罵比做子產(chǎn)執(zhí)政之初不為鄭人所理解而被詛咒,未免唐突昔賢,但應(yīng)酬的門面話也當不得真,說是略表同情之意則可也。同為逆案中人并也是戲曲行家的朱云崍,被張岱罵為“無知老賤”,相比之下,張岱對阮大鋮是很有情面的。所謂“恨居心勿靜”之“恨”,不是痛恨,而是惋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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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人,我最愛的是張岱。如果你能讀一讀張岱,你肯定也會愛上他和他的文字。
張岱出生于山陰即如今浙江紹興的一家書香門第名門望族,祖上有過好幾個進士,家境豐裕,在晚明奢靡成風的社會風氣影響下,年輕時代的張岱便被打上了“紈绔子弟”的印記。
因為家里有錢,享受生活成了張岱的信條。但是,張岱不僅會玩,還會一本正經(jīng)地搞出一點名堂來。
張岱的三叔張炳芳飽歷人間世故,品味相當之高,所以張岱和他志趣相投,成為了忘年之交。叔侄二人喜歡在一起切磋茶藝,最后兩人得出結(jié)論:取斑竹庵的泉水,放上三夜,再放入白瓷杯中用來泡茶,茶的味道舉世無雙。這款茶被他倆戲稱為“蘭雪茶”。
之后,張岱不斷對這種茶的配方和飲用方法進行改進,他甚至開玩笑說他把茶的烹調(diào)配方封鎖在一個秘密的房間里,“以紙固封”,即便是親生兒子也不輕易傳給他。雪蘭茶風靡全城后,張岱成了遠近聞名的人物。
作為一名紈绔子弟,張岱的癖好經(jīng)常變來變?nèi)ァ1热?,在發(fā)明了蘭雪茶過后的兩年,時年十九歲的張岱又迷上了彈琴。接著,他就成立了“絲社”,也就是學習彈琴的社團,帶著他的一幫小弟兄們一起練琴。
二十五歲時,張岱又迷上了斗雞,和一些朋友一起創(chuàng)立了斗雞社。張岱的二叔張聯(lián)芳也喜歡斗雞,自然就參加了斗雞社。叔侄二人經(jīng)常在一起斗雞,張聯(lián)芳斗不過自己的侄子,十賭九輸。張聯(lián)芳越想越生氣,為了贏張岱一次,他竟然把鐵刺綁在斗雞的爪子上,還在雞的翅膀上灑芥末粉。
后來,張岱聽說唐玄宗喜歡斗雞,因為斗雞亡了國,于是便以斗雞不詳為由,戒掉了斗雞。戒掉了斗雞之后,叔侄兩人終于重歸于好。
剛戒完了雞,總得做點什么才好,于是,張岱又迷上了蹴鞠,沒事干就去踢球。此外,他還和親友創(chuàng)辦了詩社,定期聚會吟詩或者欣賞古玩。
成年后在張岱的游歷記憶中,最難忘的可能就是去錢塘江觀潮和湖心亭看雪。他寫道:“湖上影子,為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边@篇叫做《湖心亭看雪》的著名文章,后來被選進咱們的中學課本里。
張岱也愛聽人說書,還愛聽戲,有時候還親自調(diào)教戲班。他調(diào)教的戲班遠近聞名,受到了很多文人墨客的贊譽。
雖然喜歡玩,但是日常的學習也沒有落下。張岱很小的時候就受到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酷愛讀書。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張岱可能會皓首窮經(jīng),在私人藏書館里消磨一生。又或者把大好的青春用來做兩件事,第一件是游玩,第二件自然是考科舉。
無論是他的祖父張汝霖還是他的老師黃貞父,亦或是同時代的江南文人,都不會懷疑張岱的天才身份。
然而,也許是興趣愛好太廣泛心太散,或者是因為性格的關(guān)系,寫文章別具一格不適合科舉,所以即便是天賦異稟,張岱最終還是“科舉功名一場空”。說得直白點,就是沒考上。
此時的張岱,和同時代的其他江南文人一樣,也完全沒有預感到,國家的危機近在眼前,好日子即將一去不復返了。
張岱第一次見到軍隊操演的場面是在崇禎四年,那一年他去山東魯王府探望父親,見到三千騎兵、七千步兵正在參加演練。對當時的張岱來說,只是覺得心醉神迷,很好玩,卻不知道真正殘酷的場面在不久之后就要登陸神州大地。
終于,在一陣騷亂之后,崇禎十七年,李自成和他領(lǐng)導的農(nóng)民叛軍攻進了北京,占領(lǐng)了紫禁城,崇禎皇帝自縊而死。同年夏天,清軍在吳三桂的協(xié)助下,直搗北京,驅(qū)逐農(nóng)民軍,宣布改朝換代,建立大清。
隨著崇禎皇帝賓天,清軍控制紫禁城,明朝勢力潰散,政局愈來愈瞬息萬變。
同樣是這一年,南京成為了抗清的中心,備受張岱推崇的文人戲曲家阮大鋮崛起。但是各地藩王貌合神離,彼此較勁,匡復明朝的希望微乎其微。江南的文人們此時都知道,如果再不同心協(xié)力,南方的小朝廷恐怕也保不住了。
張岱的好友祁彪佳正是這群憂國憂民的抗清義士中的先鋒。年輕時,張岱經(jīng)常和祁彪佳一起游山玩水,談?wù)撛娝?,此時兩人又決定同心協(xié)力,共赴國難。
順治二年五月二十日,督師揚州的史可法被俘,就地處決,揚州遭受屠城。六月八日,清軍兵不血刃攻克南京,收服這個漢人給予眾望的反清重鎮(zhèn)。七月二十六日,清朝頒布剃發(fā)令,要求所有漢人依照滿人的發(fā)式剃頭蓄發(fā),以示效忠,十日內(nèi)不遵守即刻處決。
聽到這些噩耗后,祁彪佳和妻子料理完個人事務(wù),把家中的大片田產(chǎn)布施給佛寺,留下絕命書,在和友人小聚告別之后,投水自盡。
張岱的堂弟張燕客曾經(jīng)是個比張岱更為惡劣、不學無術(shù)的紈绔子弟。但是,明朝滅亡后,他性情大改,重新設(shè)定了人生目標,決心參軍為國家賣命。
順治三年夏天,清軍長驅(qū)直入,進入江南,魯王帶著大批臣民倉皇出逃。張燕客此時身負重傷,仍然堅守崗位,不肯撤退,最后死在了前線。臨死前,他告訴仆人,死后將他投入錢塘江。他說,只恨自己不能馬革裹尸,不過要是能用江中的鳥兒皮革裹尸,這一生也就知足了。
張岱過完了他在動蕩之中的奔波生涯,接著一個很明顯的事實擺在他眼前:清朝統(tǒng)治江山已經(jīng)成為定局,難以改變。
順治三年,張岱隱居在山里的寺廟中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此時陪伴在他身邊的僅有一個兒子和一個仆人。他隱姓埋名,決心完成他的明史。過了一段時間,因為身份曝光,短暫的寧靜被打破了,他被迫再度藏身。
齊佳彪是他好友中的榜樣,同大明朝的江山一道隕落;甚至張燕客也值得尊敬,一個紈绔子弟,最后為了國家而亡。不管怎么個“死”法,對一個文人來說,也許“死”才是保住名節(jié)的最恰當方法。
張岱不愿意打扮成滿人的模樣,所以披著頭發(fā)進入了深山老林隱居了。他時常想和他的朋友一樣選擇自殺,單最后他卻想通了:他深知自己不能死,因為他的明史大業(yè)還沒有完成。那一刻他明白,他今后后半輩子的任務(wù),就是要重塑、撐起毀壞前的繁華世界。
順治三年,四十九歲的張岱保守顛沛流離之苦,昔日點點滴滴的奢華回憶涌入腦海,他提筆寫道:“繁華奢靡,過眼皆空”。
對張岱而言,記錄自己的繁華過往,其實也就是記錄了明朝。千百年后,當別人想起自己年輕時代所度過的奢華生活,人們也許就會想起明朝是一個偉大的時代。
所以,《陶庵夢憶》中的張岱也許既幸福、又充滿悔恨:紈绔的生活是繁榮的象征,但是如今的局面難道不是往日揮金如土的報應(yīng)嗎?
順治六年,張岱重返紹興,此番還鄉(xiāng),早已人事全非。清朝新上任的官員威脅他要為自己曾經(jīng)反清復明而付出代價,張岱是如何解決這些事情早已無法得知了。只知道在十月份,他在紹興龍山后面租了一塊地,這里曾經(jīng)是他卜居、讀書、賞燈、觀雪的,有他全部美好的回憶。
接下來的生活,除了完成《陶庵夢憶》,最重要的事就是繼續(xù)完成他的明史。
他把他的這部作品命名為《石匱書》。這部史書他早有寫作的打算,原本只準備寫道崇禎皇帝登基,但是現(xiàn)在國破家亡,境況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如果不知道明朝如何滅亡,就無法理解明朝,所以他決定加入篇幅解釋崇禎皇帝自縊,敘述南京的福王和紹興的魯王政權(quán)。
大約是順治十二年,也就是返回紹興之后的第六年,張岱完成了《石匱書》。在《石匱書》中張岱得出結(jié)論: 不能把亂世歸咎于李自成那樣的叛亂身上,而是每個人都應(yīng)該分擔亡國的責任。他說,像李自成和張獻忠那樣的毒蜂和毒蝎看似有致命的劇毒,但是蒼蠅和蛆蟲同樣為禍人間。
說這句話時,張岱也許是痛苦的。因為蠶食國家的不僅是是叛軍,還有江南那些生活在奢侈之中,揮金如土、處于醉生夢死中的腐化之人。張岱明白,自己也被囊括其中,難辭其咎。
張岱
臺靜農(nóng)序
張岱,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又號蝶庵居士。山陰人,其先世為蜀之劍
州人,故《自為墓志銘》稱「蜀人張岱」。宗子的家世,頗為顯貴的。高祖天復嘉
靖廿六年進士,官至太仆卿;曾祖元汴,隆慶五年狀元,官至左諭德侍經(jīng)筵;祖汝
霖,萬歷二十三年進士,視學黔中時,得士最多,楊文籩梅豸俱出他的門下,當時
黔人謂「三百年來無此提學」;父耀芳,為魯藩長史司右長史,魯王好神仙,他卻
精導引術(shù),君臣之間,甚是契合。(以上俱見《瑯環(huán)文集》卷四家傳)宗子之能享
受那樣豪華的生活,如《夢憶》中所寫的,正因其生長於這樣家庭的關(guān)系。
宗子《自為墓志銘》說生於萬歷二十五年丁酉(一五九九),崇禎甲申明亡時
,他已四十八歲了。他的死年有兩說:邵廷采的《逸民傳》,說活到七十多歲,而
徐鼐的《小腆記傳》補遺說活到八十八歲(一六八四)。大概后說是可靠的,因《
蝶庵題象》有「八十一年,窮愁桌犖」之語,(《文集》卷五)這顯然不止於七十
余了。又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開明史館,毛奇齡以翰林院檢討充史館纂修官,
當時寄信給他,要他的明史著作,以作修史的藍本(《西河全集》書四)。開明史
館這年,他已八十三了,記齡的信可能就寫在這一年,也可能在這一年以后。足見
說他活到八十八歲,一定有所根據(jù)的。
據(jù)此知宗子國亡以后,在滿清統(tǒng)治下,還作了四十年的逸民。那麼,他的生平
可以甲申為限,劃作兩個階段。在前一段他的生活是極為豪侈,而態(tài)度是極為放縱
的。《自為墓志銘》云:「少為紈褲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
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
兼以茶淫譎謔,書囊詩魔?!惯@是他真實的自白,而《夢憶》一書中所記的又是更
加具體的事實。
國亡后的生活,則大大不同了?!赌怪尽吩疲骸改曛廖迨?,國破家亡,避跡山
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
炊。」雖然,這樣的貧乏在他是甘心的?!哆z民傳》云:「丙戌后,屏居臥龍山之
仙室,短檐危壁,沉淫於明一代紀傳,名曰《石匱藏書》,以擬鄭思肖之鐵函心史
也」。《夢憶》自序亦云:「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fā)入山,駭駭為野人。
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挽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
,尚視息人間。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挂幌蛏铎度A貴的家庭,而又沉溺於聲
色狗馬之好,一旦國亡,不乞求保全,如錢謙益阮大鋮一類人的行為;只將舊有的
一切一切,當作昨夜的一場好夢,獨守著一部未完成的明代紀傳,寧讓人們將他當
作毒藥,當作猛獸,卻沒有甚麼怨悔。大概一個人能將寂寞與繁華看做沒有兩樣,
才能耐寂寞而不熱衷,處繁華而不沒落,劉越石文文山便是這等人,張宗子又何嘗
不是這等人?錢謙益阮大鋮享受的生活,張宗子享受過,而張宗子的情操,錢阮輩
卻沒有。
一場熱鬧的夢,醒過來時,總想將虛幻變?yōu)閷嵱?。於是而有《夢憶》之作。?
許明朝不亡,他不會為珍惜眼前生活而著筆;即使著筆,也許不免鋪張豪華,點綴
承平,而不會有《夢憶》中的種種境界。至於《夢憶》文章的高處,是無從說出的
,如看雪個和瞎尊者的畫,總覺水墨滃郁中,有一種悲涼的意味,卻又捉摸不著。
余澹心的《板橋雜記》,也有同樣的手法,但清麗有余,而冷雋沉重不足。
宗子的詩文,是受徐文長的影響,而宗子來得深刻,這因為他是亡國的逸民的
關(guān)系。文長是宗子曾祖的朋友,家傳云:「徐文長以殺后妻下獄,曾祖百計出之,
在文長有不能知之者?!巩敃r他的祖父還是小孩子,曾去獄中看文長,「見囊盛所
卓械懸壁,戲曰:『此先生無弦琴耶?』文長摩大父頂曰:『齒牙何利!』」這樣
惡謔,大概對徐文長是合適的,在別人我想可受不了,但於此可以看出他們張家不
是道學的家庭。宗子年少時,曾從事搜集過文長的佚文,以所收頗多草率之作,再
求王謔庵為之刪削。(見《文集?與王謔庵書》)但四庫總目著錄《徐文長逸稿二
十四卷》,云「為其鄉(xiāng)人張汝霖王思任所同選」,何以不署己名而署其祖名,也許
藉以表彰其先德罷。此書末卷所載優(yōu)人謔、吃酸梨偈、放鷂圖、對聯(lián)、燈謎諸作,
《提要》謂「鄙俚猥雜,豈可入之集中?」(《提要》三十五卷別集類存目五)然
宗子卻云:「昔人未有以柱對傳者,傳之自文長始;昔人未有以柱對傳而刻之文集
者,刻之自余刻文長之逸稿始」(《文集》卷一柱銘抄自序)。足見宗子不受傳統(tǒng)
觀念的束縛,而與提要作者的頭腦不是同一的范疇。徐文長文章的風格,傳統(tǒng)的文
學觀念者,批評為鄙俗纖巧,蹈入魔趣,可是文長唾棄七子,自成風格;袁宏道謂
其:「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徐文長傳》),不是無見之言。以張宗
子的天才學力,而猶追逐於文長的,固由文長在當時文學上造成的清明風氣足以影
響他,而同是不羈的性格也是原因之一,再者文長是他先世的朋友也不能無所薰染
罷?
宗子不僅長於文學,且長於史學,重要的著作,便是上面提到過生命相依的《
石匱書》。是書寫了幾五十年才脫稿(《文集》卷一《石匱書自序》),脫稿后猶
時加刪改,故與李硯翁書有「弟《石匱》一書,泚筆四十余載」之語。(《文集》
卷四)順治年間浙江學使谷應(yīng)泰編《明史紀事本末》,想以五百金購買《石匱書》
,宗子慨然予之。(思復堂《逸民傳》)至於毛奇齡寄書要他的明史著述,那已是
二十多年以后的事了。按《逸民傳?談遷傳》云:「名季廒史雖多,而心思陋脫,
體裁未備,不過偶記聞見,罕有全書;惟談遷編年,張岱列傳,兩家俱有本末,谷
應(yīng)泰并采之,以成紀事」。於此可知《石匱書》與《明史紀事本末》的關(guān)系。雖然
,《石匱書》稿本并未因曾與谷應(yīng)泰而未刻,昔年在北平時,聞朱逖先先生藏有此
書,為海內(nèi)孤本云。
關(guān)於《夢憶》的版本,有硯云甲編本一卷,王文誥本八卷,皆乾隆年中刻。王
本始刻於乾隆五十九年甲寅(一七九四),后因雕板失去,重刻為巾箱本,有王文
誥見大道光二年任午(一八二二)序,《譚復堂日記》卷三稱之為王見大本。咸豐
五年乙卯(一八五五)南海伍崇曜刻入《粵雅堂叢書》者,即據(jù)王本。頃開明書店
經(jīng)理劉甫琴先生來信,二十年前店中印行此書,愛好者甚多,今取粵雅堂本標點重
印,屬為一序,俾讀者略知作者的生平,因拉雜寫此。
臺靜農(nóng)序於臺北龍坡里之歇腳庵
湖心亭看雪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
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沅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
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
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
。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
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梗ɑ浹盘帽尽短这謮魬洝肪砣?
西湖七月半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雌咴掳胫?,以五類看之。
其一,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yōu)傒,聲光相亂,明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huán)坐露臺,左右盼望,身在
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閑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
竹肉相發(fā),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杉不
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躋入人叢,昭慶、斷橋,嘄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
,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
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凈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
,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隊爭出,多犒門軍酒錢,轎夫
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趕入勝會。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
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
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轎夫叫船上人怖
以關(guān)門,燈籠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擁而去。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
盡矣。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此時月如鏡新磨,山
復整妝,湖復頯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
坐。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fā)。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
舟,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粵雅堂本《陶庵夢憶》卷七)
柳敬亭說書
南京柳麻子,黧黑,滿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說書。一日說書一回,
定價一兩。十日前先送書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時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柳麻
子是也。余聽其說「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其描寫刻畫,微入毫發(fā)
,然又找截干凈,并不嘮叨。誖聲如巨鐘。說至筋節(jié)處,叱吒叫喊,洶洶崩屋。武
松到店沽酒,店內(nèi)無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甕甕有聲。閑中著色,細微
至此。主人必屏息靜坐,傾耳聽之,彼方掉舌,稍見下人呫嗶耳語,聽者欠伸有倦
色,輒不言,故不得強。每至丙夜,拭桌剪燈,素瓷靜遞,款款言之,其疾徐輕重
,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說書之耳,而使之諦聽,不怕其齰舌死
也。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直與王月生同其婉孌,
故其行情正等。(《陶庵夢憶》卷五)
自為墓志銘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褲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
,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
,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
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
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評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韋布而上擬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則
貴賤紊矣,不可解一。產(chǎn)不及中人,而欲齊驅(qū)金谷,世頗多捷徑,而獨株守於陵,
如此則貧富舛矣,不可解二。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
文武錯矣,不可解三。上陪玉皇大帝而不諂,下陪悲田院乞兒而不驕,如此則尊卑
溷矣,不可解四。弱則唾面而肯自干,強則單騎而能赴敵,如此則寬猛背矣,不可
解五。奪利爭名,甘居人后,觀場游戲,肯讓人先?如此則緩急謬矣,不可解六。
博弈樗蒲,則不知勝負,啜茶嘗水,是能辨澠、淄,如此則智愚雜矣,不可解七。
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稱之以富貴人可,稱之以貧賤人亦可;稱
之以智慧人可,稱之以愚蠢人亦可;稱之以強項人可,稱之以柔弱人亦可;稱之以
卞急人可,稱之以懶散人亦可。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jié)義不成,學文章不成,
學仙學佛,學農(nóng)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
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稱石公,即字石公。好著書,其所成者,有《石匱書》、《張氏
家譜》、《義烈傳》、《瑯擐(女字旁)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
》、《四書遇》、《夢憶》、《說鈴》、《昌谷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
》、《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行世。生於萬歷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時,魯國
相大滌翁之樹子也,母曰陶宜人。幼多痰疾,養(yǎng)於外大母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
云谷公宦兩廣,藏生黃丸盈數(shù)麓,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歲,食盡之而厥疾始廖。六
歲時,大父雨若翁攜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為錢塘游客,對大父曰:「
聞文孫善屬對,吾面試之?!怪钙辽稀独畎昨T鯨圖》曰:「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
夜月?!褂鄳?yīng)曰:「眉公跨鹿,錢塘縣里打秋風?!姑脊笮?,起躍曰:「那得靈
雋若此!吾小友也?!褂M余以千秋之業(yè),豈料余之一事無成也哉!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發(fā)婆娑,猶視息人世???
一旦溘先朝露,與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無功、陶靖節(jié)、徐文長皆自作墓銘,余
亦效顰為之。甫構(gòu)思,覺人與文俱不佳,輟筆者再。雖然,第言吾之癖錯,則亦可
傳也已。曾營生壙於項王里之雞頭山,友人李研齋題其壙曰:「嗚呼有明著述鴻儒
陶庵張長公之壙?!共[,高士,冢近要離,余故有取於項里也。明年,年躋七十
,死與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書。
銘曰:窮石崇,斗金石。盲卞和,獻荊玉。老廉頗,戰(zhàn)涿鹿。贗龍門,開史局
。饞東坡,餓孤竹。五羖大夫,焉能自鬻?空學陶潛,枉希梅福。必也尋三外野人
,方曉我之終曲。
《西湖夢尋》自序
余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實未
嘗一日別余也。前甲午、丁酉兩至西湖,如涌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
氏、余氏之別墅,及余家之寄園,一帶湖莊,僅存瓦礫,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
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
矣。余及急急走避,謂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如保我夢中之西湖尚得安
全無恙也。因想余夢與李供奉異,供奉之夢天姥也,如神女名姝,夢所未見,其夢
也幻;余之夢西湖也,如家園眷屬,夢所故有,其夢也真。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
載,夢中猶在故居,舊役小溪,今已白頭,夢中仍是總角。夙習未除,故態(tài)難脫,
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於徐,唯吾舊夢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猶端然未
動也。兒曹詰問,偶為言之,總是夢中說夢,非魘即囈也。因作夢尋七十二則,留
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余猶山中人歸自海上,盛稱海錯之美,鄉(xiāng)人競來共舐其眼
。嗟嗟!金齏瑤柱,過舌即空,則舐眼亦何救其饞哉!歲辛亥七月既望,古劍蝶庵
老人張岱題。
明圣二湖
自馬臻開鑒湖,而由漢及唐,得名最早;后至北宋,西湖起而奪之,人皆奔走
西湖,而鑒湖之澹遠,自不及西湖之冶艷矣。至於湘湖,則僻處蕭然,舟車罕至,
古韻士高人無有齒及之者。余弟毅儒,常比西湖為美人,湘湖為隱士,鑒湖為神仙
。余不謂然。余以湘湖為處子,靦腆羞澀,猶及見其未嫁之時;而鑒湖為名門閨淑
,可飲而不可狎;若西湖則為曲中名妓,聲色俱麗,然倚門獻笑,人人得而媟褻,
故人人得而艷羨;人人得而艷羨,故人人得而輕慢。在春夏則熱鬧之至,秋冬則冷
落矣;在花朝則喧哄之,至月夕則星散矣;在清明則萍聚之,至雨雪則寂寥矣。故
余嘗謂:「善讀書無過董遇『三余』,而善游湖者亦無過董遇『三余』。董遇曰:
『冬者,歲之余也;夜者,日之余也;雨者,月之余也?!谎t古梅,何遜煙堤高
柳?夜月空明,何遜朝花綽約?雨色空蒙,何遜晴光滟瀲?深情領(lǐng)略,是在解人。
」即湖上四賢,余亦曰:「樂天之曠達,固不若和靖之靜深;鄴侯之荒誕,自不若
東坡之靈敏也?!蛊溆嗳缳Z似道之豪奢,孫東瀛之華贍,雖在西湖數(shù)十年,用錢數(shù)
十萬,其於西湖之性情,西湖之風味,實有未曾夢見者在也。世間措大,何得易言
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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