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民間信仰的南宋傾向——以梓華、張果和宋孝宗為中心（二）

丁希勤

《宣城歷史文化研究》第167期

二、敬亭山神梓華及其神性

宋髙承《事物紀(jì)原》曰：“廣濟(jì)王，宣州敬亭山神也，（南朝）宋元嘉二年（425年）有錢塘神梓華友人雙霞識之為神，同在廟中，縣令盛疑焚之，來托此山，景福中封昭威侯，偽唐保大中封昭威王，景徳元年知州裴莊請加朝命故追號廣惠王?！薄睹骷Y》曰：“（元）至治二年封昭亭山為靈應(yīng)忠烈顯正福佑廣惠王?！薄睹鲿?南京太常寺事例》有“祭祠山廣惠王廟” ?！短藉居钣洝吩唬骸巴鹆瓯庇芯赐ど?，山有神祠，即謝朓賽神賦詩之所，其神云梓華府君，頗有靈驗(yàn)?！痹抖Y部集》曰：“（敬亭）山有裴公寺、梓華神祠，蓋禱祀所。”《大清一統(tǒng)志》曰：“敏應(yīng)廟在府北敬亭山麓，一名梓府君廟，（南朝）宋元嘉中建，《永初記》宛陵北有昭亭山，山有神祠，神稱梓府君，屢有應(yīng)驗(yàn)，唐李白、司空圖俱有題梓府君廟詩。”

嘉慶《寧國府志》曰：

敏應(yīng)廟在府治敬亭山麓，祀廣惠王之神，歲用八月朔日，廟始于（南朝）宋元嘉中，有魏長史者自江右載豆來宣城，忽有梓木并舟而行，夜夢神告曰：“我錢塘梓府君也，欲托祠于昭亭山?！奔榷壑疗涮?，魏度山麓宜為神居，然無以得材，復(fù)夢神曰：“宣城方病，目舟中豆可療也?！痹囍m驗(yàn)。得錢既多，祠遂成。宋政和賜額敏應(yīng)觀，明初知府黃榮祖復(fù)建，洪武甲寅知府胡乾佑重建，后圮。洎宣德中徐善淵延江西龍虎山法士顏福淵捐資募眾，大加修拓，正統(tǒng)中知府袁旭請禮部尚書胡濙記。崇禎初知縣陳泰來改廟門東向，建石坊，規(guī)制益雄麗。國朝康熙壬子十一年知縣李文敏重修。

光緒《宣城縣志》曰：

按《齊諧記》，（南朝）宋元嘉二年（425乙丑），錢塘神梓華居?xùn)|境，友人雙霞乃識之神，攜往廟中，具酒食宴別，后為縣令盛凝之所焚，來托此山，百姓祀焉。唐崔龜從微時(shí)，夢游宣州，到一府，有綠衣吏抱案云：“生人簿籍為崔檢及第，官至此州刺史。”明年果中第，仕中書舍人，出為華州刺史，謂妻曰“昔夢驗(yàn)矣?！倍沓龖舨渴汤?，開成四年出為宣州觀察使，至日謁敬亭神廟，見道路門巷及西壁畫抱案綠衣吏皆昔夢中所見，歸而怏怏。旬日得疾，置酒食祀之，其夕夢神至曰：“大夫?qū)び?，昔吏以公?dāng)為此州，偶然耳，公位極重，不可言盡，壽六十有奇?！贝藜灿?，自為碑記，后皆如其言。

大中時(shí)鄭薰為宣州觀察使押衙，李惟貞富且驕橫，其子殺人系獄中，遂與小將康全大謀叛，薰出走，前湖郡押衙汪玕率虞候明政、秀才薛復(fù)、民姚元貞、馮康呼舟而濟(jì)，將取道蕪湖，忽聞人語“不如過丹陽湖”，至當(dāng)涂，比賊果據(jù)蕪湖，乃知前語者神也。兩晝夜達(dá)維揚(yáng)，會溫中丞璋討賊平薰為文祭于廟。咸通七年，觀察杜宣猷復(fù)書其碑陰。

大中十年劉重約監(jiān)軍病瘍，禱于神而療，修廟自為記。升元四載，齊王重修，張延嗣記。景福初，淮南賊孫濡犯宣境，觀察楊行密禱于神，風(fēng)雷陰助，請勅封昭威侯，南唐時(shí)進(jìn)封昭威王。

宋天圣二年守汪嗣宗重刻崔龜從文，又自篆碑記。三年夏，夜大雷電拔廟左右群木起，殿材畢具，嗣宗重修之，章國光記。天圣中知州清河張某重修，梅詢記。景德初，知郡裴章請改封廣惠王。元豐五年，邑人陳熙等重修，袁抗記。宣和乙巳夏潦，旋大旱，郡守管某祈于神，如禱侍其鋐記。元賜忠烈顯正福佑廣惠王，明洪武辛亥封敬亭山之神，列祀南京十王廟。

唐崔龜從《昭亭山梓華君神祠記》曰：

余長慶三年（823年）從事河中府，一夕夢與人入官署及其庭，望見室內(nèi)有人當(dāng)陽，儀衛(wèi)甚偉，又一人側(cè)坐，容飾略同，而皆隆準(zhǔn)睅目，搦管視幾，狀若決事者。因疾趨及階，唯而退。行及西廂，視廡下牖間文簿堆積于大格如今之吏舍。有吏抱案而出，因迎問曰：“此當(dāng)是陰府某等，愿知祿壽幾何？”吏曰：“二人后且偕為此州刺史，無勞閱簿籍也?！庇鄷r(shí)試評事官，不期達(dá)，因自念曰：“得為郡足矣?！奔俺鲩T，又見同時(shí)從事席地而樗蒲。既寤，大異之，仿佛在目，惟所與同行者夢中，故知其姓名，是常所交游，及覺遂忘其人。

明日入公府，話于同舍，皆故為吉解曰：“君夢得郡而又見椿蒲，君后當(dāng)如王公，階臨蒲州乎！”而后每入祠廟輒省所夢當(dāng)時(shí)屢謁河瀆，及為華州，拜西岳屋宇神像，皆非夢中所見。前年四月自部侍郎出為宣州，取前夢二十年矣。五月至郡，告曰昭亭神實(shí)，州人所嚴(yán)奉，每歲無貴賤必一祠焉，其他祈禱報(bào)謝無虛日，以故廉使至，輒備禮祠謁。余因祗謁廟下，既易公服，盥手執(zhí)笏而進(jìn)，及門恍然屏上有畫人抱案而鞠躬，夢中之吏也。入廟所經(jīng)歷，無非皆昔夢，惟無同行者。及歸，私以告妻子。

明年七月得疾，苦下泄，尤不喜食，暮夜輒大劇，因自診前夢，以為吏所告者吾其終于此乎，因心禱之。既寐，又夢晨起視事如常，時(shí)將就便室，及側(cè)門有家吏姚貴者附耳言曰“左府君使人傳語”，聞之心悸而毛豎，意其非常人，就室未及坐，有一人戎服捉刀，奔趨而入，視其狀魁岸面黝而如赤，不類人色，紫衣黦剝，乃昭亭廟中階下土偶人也。未及語，余厲聲問之曰：“我年得幾許？”遽應(yīng)曰：“得六十幾?！眽糁杏浧溲?，及覺遂忘其奇數(shù)，意者神不欲人逆知其終歟。

遲明，自為文以祝神，具道所以，命兒侄持酒牢以禱。先自疾作，醫(yī)言疾由寒而發(fā)，服熱劑輒劇，遂求醫(yī)于浙西廉使盧大夫?yàn)槿剩t(yī)沈中象乘驛而至，既切脈，且言曰：“公之病熱過而氣壅，當(dāng)以湯治之，藥劑以甘草犀角為主?！比缙溲?，涉旬而稍間，經(jīng)月而良已，自以為必神之助，又自為文以祝神，因出私俸修廟之壞墮，加置土偶人馬垣墉之繪畫者，一皆新之，大設(shè)樂以享神，自舉襟袖以舞。始長慶感夢之時(shí)，絕不為五木之戲，及至江南方與從事，盛為呼盧以賭勝，至是又驗(yàn)云。

嗟乎！鬼神之事，間見于傳記，爛漫于傳聞，其為昭昭斷可知矣。然而圣人不語者，懼庸人之舍人事而媚于鬼神也。吳越之俗，民之有病者不謁醫(yī)而禱神。余懼邑人聞余感夢之事而為巫覡之所張大，遂悉紀(jì)其事與祝神之文，刊之于石，因欲以權(quán)道化黎甿，使其知神雖福人，終假醫(yī)然后能愈其疾耳。

會昌元年十一月宣州刺史崔龜從記。

從上述材料看，梓華以辛金為本體，以木火為用神?！拌鳌弊竽居倚?，辛祿在酉，即八月，故曰“祀廣惠王之神，歲用八月朔日”?！叭A”《說文》為“榮”，為木火之象。命理上辛金以木為財(cái)，以火為官，木生火即財(cái)生官。敬亭山原名昭亭山，“昭”為日為火，為辛官之地，故自錢塘來依托昭亭山化為山神，而“錢塘”為金為土，乃土生金，為其本體之象征。“居錢塘東境”，東方五行為木，暗喻辛左之木，即“梓”之演繹?！拌魅A”二字中有木、金、火、土，唯獨(dú)缺水，故曰“友人雙霞識之為神”，“霞”上為雨水，下為叚，即假借水之意，以補(bǔ)梓華五行缺水之虞。以火為官為用神，故在唐朝宣州刺史崔從龜?shù)膲糁谢頌椤肮偈稹?、“官吏”而為崔預(yù)言前程官運(yùn)以及壽數(shù)等。

上述材料主要講述了兩個(gè)故事，崔從龜之夢是其一，其二是梓華來依托昭亭山的具體過程。先是“有魏長史者自江右載豆來宣城，忽有梓木并舟而行，夜夢神告曰我錢塘梓府君也，欲托祠于昭亭山?！边@里的“魏”為“委”、“鬼”，“鬼”即梓華，“委”是所托之人?！敖摇痹陂L江西邊，西方五行屬金，象征了梓華的本體?！拜d豆來宣州”，豆即俎豆，乃祭祀之物，同類相應(yīng)，同氣相求，故有“梓木并舟而行”之說法。又曰“宣城方病，目舟中豆可療也”，此指用俎豆祭神。“試之輒驗(yàn)，得錢既多，祠遂成”，說明當(dāng)時(shí)祭祀梓華神的人比較多。

此外，上述材料中還有幾個(gè)小故事。一是唐末大中年間“將取道蕪湖，忽聞人語‘不如過丹陽湖’，比賊果據(jù)蕪湖，乃知前語者神也”，這里的“丹陽”屬火。二是唐末景福初“淮南賊孫濡犯宣境，觀察楊行密禱于神，風(fēng)雷陰助，請勅封昭威侯。”三是宋天圣三年夏，“夜大雷電拔廟左右群木起，殿材畢具?！边@兩處都提到了“風(fēng)雷”、“雷電”。《說文》曰：“風(fēng)，八風(fēng)也。”八是木數(shù)，《易經(jīng)》曰“天三生木，地八成之”?！稄V雅?釋言》：“風(fēng)，氣也?！睔庀聻槟?。而“雷電”雖帶雨，本身卻為火象，故古代的風(fēng)云雷雨山川城隍壇往往設(shè)在南邊，以南方屬火也。此木火之象及其故事皆是梓華神以火為喜用之表現(xiàn)。

三、陵陽土主張果及其神性

光緒《宣城縣志》記載了陵陽土地廟、張公標(biāo)紙廟和張公廟，都是祭祀宋“建炎間”知府張果歿水之故事。

陵陽土地廟，陵陽山北麓府治后，相傳宋建炎間知府張果夜夢神告曰：我陵陽山土地也，明日午有大水漂沒城郭，公可抵橫澗，遇老人宜丐免之。果如期抱民籍至澗，一老人橫笛乘牛來，水亦暴至，懇告不得請，遂抱籍入水死，城得不沒?？と说聫埞?，尤德神感，奉祀不衰。國朝來屢著靈應(yīng)，香火益盛。順治初道官高必進(jìn)復(fù)募建三清閣、關(guān)帝殿于廟后，邑人劉維仁記。乾隆六年同知祝宣又于舊廟左重建大殿門樓。

張公標(biāo)紙廟，在城北五里，宋建炎間知府張果夢神語城將陷沒，果抱籍入水死。民求得其尸，殮而奠之，標(biāo)紙于此，因名曰標(biāo)紙廟。后有僧冒據(jù)改為法露庵，祀幾廢。國朝康熙庚戌知縣李文敏詢知顛末，曰張公功德在民，沒其祀不可，為捐建樓于佛廬之上，仍祀張公像，令僧守之。案嘉定志，張公名杲與，舊志異。又，宋史高宗在位三十六年，建炎三年改元紹興，此云建炎二十三年當(dāng)是紹興二十一年（辛未年）。存以俟考，余效此。

張公廟，在城隍廟左，祀宋州守張果，國朝乾隆戊午宣州衛(wèi)守備李畝倡建后殿五楹，奉文信國公神主，今毀于兵，置有祀產(chǎn)。

清朝康熙年間宣城知縣李文敏的《重修張公標(biāo)紙廟記》曰：

城北五里許法露庵即昔標(biāo)紙廟也。余嘗道過，父老往往為余言之，然未能悉其詳，及閱郡志南宋建炎中張公果知宣州，夜夢陵陽土神告明午有漂沒城郭之難，公至橫澗虔告牛背老人當(dāng)可免，否則數(shù)百萬生靈其為魚矣。翌日公如神言，往果見老人乘牛橫笛而來，水亦暴至。公哀懇不得請，乃抱冊投水，城得不沒。未及，冊載一靴流至城北，郡人求得公尸殮而奠之，因社廟標(biāo)紙，遂以名其廟。自建炎迄今幾六百載，標(biāo)紙之名尚嘖嘖在童叟口頰間?？滴蹙拍晔辉?。 上述神話故事表明張果以木火為用神?！肮鄙先眨ɑ穑┫履?，是木火之象。建炎是宋高宗趙構(gòu)之年號，構(gòu)為木，炎是火，也是木火之象。張果夜夢神告曰“明日午大水漂沒城郭”，“明、日、午（火）”三字均是火象，“水漂沒城郭”意味火為水所滅。張果抱民籍投水而死，“籍”上竹下木、日，也是木火之象，因此一同為水所歿。故事中又出現(xiàn)了“橫澗”、“老人”、“橫笛”、“乘?！?，此是止水之物。五行止水有兩法，一是用木泄水，如“橫”、“笛”為木，水生木，木泄水。二是用土克水，如“老”上為土，“牛”屬丑土。木生火而畏水，木、土又止水，后人取其相同點(diǎn)木而名其廟為“張公標(biāo)紙廟”，標(biāo)紙即是木之體現(xiàn)。

張公廟中清朝乾隆年間又奉“文信國公”神主，即文天祥?！拔摹睘榛?，“信”是五德之一，對應(yīng)于土，“天”為二人，即兩位神主，而“祥”為羊?yàn)槲赐粒淞x即火生土為地主，與陵陽、宣城日土之象相映，因此也成為宣城民間信仰之神。文天祥是南宋末年人，為保衛(wèi)南宋而犧牲，把他與南宋初的張果放在一起充分說明了宣城民間信仰的南宋傾向。值得注意的是，這件事情是發(fā)生在乾隆年間，說明直到清朝中葉宣城民間信仰的南宋傾向仍在發(fā)揮作用。

以上分析表明敬亭山神梓華和陵陽土主張果都以木火為神性，他們的神話故事都是對木火神性的演繹，火生土，故得以成為宣城的土主。通過對兩個(gè)神的形成年代、地點(diǎn)、故事結(jié)構(gòu)、敘事方式以及南宋、宋孝宗五行特征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體現(xiàn)了一股濃厚的南宋傾向，其中不乏宣城地方精英有意為之，目的是攀附宋孝宗，為宣城的社會政治服務(wù)，如“建炎二十三年”之說就體現(xiàn)了這一點(diǎn)。

（作者系池州學(xué)院皖南民俗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制作：童達(dá)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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