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戰(zhàn)英雄回憶：當年被停薪，每月僅30元伙食費，自行縫補軍裝

【接上篇177期】

海戰(zhàn)英雄張逸民回憶錄178

那個年代各種運動一個接著一個，沒完沒了。而在運動中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掌權(quán)的一方借著運動整自己想整的人。任意歪曲政策，使政策曲解變形以達到整人的目的。

“清辦”和他們背后的人在對我“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的同時，也不放過我的家，不放過我的老婆和孩子，他們最終的目的，不僅要廢掉我，而且想要讓我家破人亡。最終他們真的達到了這個目的。

1977年秋的一天，“清辦”和專案組的三個人來到了高炮八連找我談話，通知我：“上級決定從現(xiàn)在起，對你停發(fā)薪金，停發(fā)一切軍人供應(yīng)品（包括軍裝）。每月發(fā)給你30元的伙食費，你家屬、子女每人每月發(fā)20元的生活費?！?/strong>我一聽這個決定，馬上意識到我和我家人的生活被這個決定給卡死了。我人生中真正艱難的時刻到了。

【張逸民與妻子】

對我來說，填詞水平高低不是主要的，第一位的是表達我純真的感情，愛心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不再發(fā)軍裝了，我對此也有最充分的精神準備。首先是絕不屈服。即使沒有了軍裝，只要還沒被開除軍籍，我還是解放軍的一員。我認為不發(fā)軍裝是個陰謀，是包藏禍心的舉措。那時我雖然已被關(guān)押五年了。這對當權(quán)者而言，并不滿足，他們還想讓我陷進更深的災(zāi)難之中。此刻，對我來說已經(jīng)到了窮困潦倒，瀕臨絕望的地步了。我如果是公社社員，興許還有個當預(yù)支戶繼續(xù)可活下去。我若是城市一名工人，還有向工會申請救濟的路子可走。現(xiàn)在我被關(guān)押著，而且就是拖著不給你結(jié)論，就是一個“拖”字，將你能發(fā)光的年齡拖光，將你的銳氣拖光，將你的進取心拖光，等拖到差不多優(yōu)勢耗盡，放你出去的時候，大致也到了花甲，該退休了。這是一則如意盤算，真是讓這些大人物費盡心機了。我不僅懂，而是深知這一圖謀的險惡。

即便如此，我仍謹記自己是一名軍人。軍人是漢子，是大丈夫，不管處境好壞，軍人起碼得有軍人的氣概。從向我宣布不發(fā)給我軍裝起，我穿的這衣舊軍裝，縫了又縫、補了又補，甚至到了補丁摞補丁的地步。我始終不嫌棄我的軍裝，任何場合我都將軍裝穿在身上。

高炮十團一位領(lǐng)導(dǎo)來八連檢查工作時曾對我說：“你這身軍裝太破了，有損解放軍形象?！蔽一卮鹫f：“穿破舊軍裝不是我的意愿，這是不發(fā)軍裝給我的結(jié)果?！蹦俏活I(lǐng)導(dǎo)又說：“我送給你一套新的軍服行嗎？”我說：“你的心意我領(lǐng)受了，但我不需要。我身上的軍裝只是破舊，但是既沒有露肉，又沒有風(fēng)紀不整，干干凈凈。軍裝破舊無罪，穿在我身上照樣很光彩?！?/p>

現(xiàn)在是我一生中最困難的時刻，同時又是我一生中面對強權(quán)最豪情萬丈的時刻。

中國有句古諺：一分錢能憋倒英雄漢。我還沒到一分錢都沒有的地步。起碼今天還給了我每月30塊錢的飯費嘛，還能保證我最起碼的生存條件。一天三頓飯跟著八連戰(zhàn)士一起吃大灶，能吃飽就很幸運了。在當時的條件下，中國人一日三餐沒保障的人多著呢。我常想，一個革命者什么時候都不要忘記自己是人民的一分子，就因為我們有人民養(yǎng)育才不挨餓。自己有了溫飽，千萬要想著還有成千上萬的中國人還在挨餓呢。這絕不是好聽話，而是當時我的真實所想。

【張逸民在撰寫回憶錄（攝于 2014 年）】

我是一個被隔離審查的人，既然被隔離，就是要與外界完全斷絕聯(lián)系。此刻，我沒有顧及家小的任何能力了。對于我的家和家人，也只能聽天由命了。我也知道，這種情況并不是因為我犯有什么錯造成的，而是成為了新的運動的受害者。即使小家將來有個三長兩短，我只能眼巴巴望著而已。這是命也，勢也。

我被關(guān)押在里邊，他們對我再施暴加虐，我畢竟是個男人，是一個從生死場上走過來的有著鋼鐵般意志的男人。最讓我擔心的是我的老婆和孩子。從我被關(guān)押后的遭遇，越來越體會到人心的險惡與無情。他們既然可以這樣對我，當然也會同樣對待我的家小。但此刻的我無能為力為家庭做任何事，只能任他們被人擺布了。

妻子老魏是1953年從老家?guī)У讲筷牶箅S軍的，這是經(jīng)過部隊批準的，這也算是當時上級對魚雷艇戰(zhàn)斗部隊一線干部的特殊優(yōu)待吧。1945年我與老魏在新婚之夜時就立下了海誓山盟，彼此都有承諾。作為一個女人，老魏百分之百地兌現(xiàn)了作為這個家的賢妻良母的承諾。除了養(yǎng)兒育女，操持這個家庭外，她對革命也是有功的。我從白山黑水打到南海之濱，建國后又長期在海戰(zhàn)戰(zhàn)場上與敵人搏殺，先后擊沉了三艘敵艦，還重創(chuàng)一艘，看似十分風(fēng)光，如果沒有這位賢內(nèi)助在背后全力管好這個家又任勞任怨，默默奉獻支持我，我怎么能有此功績？而我對她的承諾卻無法兌現(xiàn)。我將她從家鄉(xiāng)帶了出來，有責(zé)任保護好她，我今天卻無能為力也保護不了啊。我作為男人，我理應(yīng)是她的依靠，而現(xiàn)在她卻失去了我的依靠，獨自在兇惡的環(huán)境中掙扎著，直到最后被迫害致死。我真是很自責(zé)，又很心痛。

在我被關(guān)押三年以后，她獲準帶著兒女從舟山群島來到寧波莊橋海軍機場探望我。

盡管我對妻子在我被隔離審查后的遭遇有種種思想準備，但當晚她向我訴說了她所遭受的欺凌、打擊，都遠遠超出了我的預(yù)想。她高燒近40度硬被趕出家門。她的工作說取消了就被取消了。孩子們更是經(jīng)常遭受辱罵毆打，小兒子在學(xué)校還多次被打得頭破血流。女兒從411醫(yī)院被強制退役后，又被人惡意分配到外島。家里除了被張朝忠抄家外還被梁長福三次抄家，其實那都是他們的變相地搶劫。家庭的遭遇真令我痛徹心扉，老魏含淚對我說：“我恐怕是熬不到你出去的那一天了?！蔽衣牭搅诉@些話，雖痛心疾首，眼淚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我一再鼓勵她要堅持住，為了我、為了孩子，也得堅持到最后一刻。她還告訴我，她在基地門診部曾碰到過梁長福的老婆張強兩次，每次張強都是破口大罵。同時基地門診部護士長（她是住在我家隔壁的鄰居）告訴她：“魏大姐，你以后別來門診部看病了，張副主任（梁長福的老婆）跟醫(yī)生有交待，你家里的人來看病是不能給藥的?！?/p>

據(jù)此情況，我安慰她：“我會把門診部的這些情況向艦隊反映的。你自己要好好保護自己，去看病時盡量避開梁長福的老婆張強。”我心里知道，這些安慰的話，其實顯得多么蒼白無力呀。

老魏后來又來八連看了我一次，這次是她一個人來的。人也變得十分憔悴，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了。這是生活極差、營養(yǎng)不良、有病又得不到治療的必然結(jié)果。見到這副樣子，我們倆都難過得擁抱在一起，失聲痛哭。她說：“我身體不行了，下次來不了啦，我只能讓孩子來看你了。”她只在我這里住一夜就回定海了。孩子要讀書，連路費也很難啊。在定海她們?nèi)谌?，每月就六十塊錢，他們有多難??？雖說今后不會來了，那我只能求她自己多保重了。老魏最后跟我說：“現(xiàn)在家里糊口都難，哪有錢到地方看病。死就死吧，至少是給公家省了20塊錢?！本瓦@樣，這次相見成了生離死別。一個男人竟被逼到如此地步。老魏最終被逼上絕路，梁長福和他的老婆張強是罪責(zé)難逃的。

這些年老魏長年生活在精神高壓之下，又極度營養(yǎng)不良，終于徹底病倒了，而且日趨嚴重。

【鄰居護士長一家人（1979年前后）】

我最大的擔心，變成了現(xiàn)實。

老魏是隨軍家屬，按規(guī)定有病只能到海軍門診部診治。但基地門診部那個時候由梁長福的老婆把持著，在門診部她看到老魏來看病指著老魏破口大罵,什么“反革命家屬有什么資格來看病”，她明白無誤地告訴接診醫(yī)生就是不讓醫(yī)生給老魏檢查治療。她這樣做就等于是斷了老魏的活路。我所能做的，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向艦隊、向艦隊“清辦”、向?qū)０?/p>

組寫信。呼吁上級正視梁長福及其老婆的惡行，希望艦隊發(fā)一點善心給老魏一點人道主義，保證她有起碼的醫(yī)療條件，請醫(yī)院給老魏做一次檢查，看看到底得了什么病？但一封一封的求救信都是石沉大海，無任何回應(yīng)。一天，專案組組長于大胡子跟我說：“你的信我們都轉(zhuǎn)上去了，但是艦隊是不會管這些事的。我們專案組歸‘清辦’管，‘清辦’也不會專門為你家屬看病的事與舟山基地交涉的。你還是不要再寫了，寫也是沒什么用處的?！笔前?，于大胡子講的是實話，他們整我還是覺得不夠勁呢，哪能會關(guān)心我的家屬？走投無路、逼著你往絕路上走，這就是我浴血奮斗了一生所得到的回報。

但我不會因為我寫信無用而停筆。我還是繼續(xù)堅持向艦隊、“清辦”寫信，寫了幾十封信送到“清辦”的案頭上?！扒遛k”如何處理是他們的事，而我不停地寫信，這是一個被審查者對家庭的一份責(zé)任，是一個丈夫?qū)Σ∑薜呢?zé)任。

我這種頑強精神，是從陳毅元帥那里學(xué)來的。1965年，我參加大會期間，有一次我們這些代表圍著陳毅外長問這、問那。有位代表問：“美帝經(jīng)常入侵我國領(lǐng)海、航空，外交部只提個抗議就了事了。外長，為什么每次都要提抗議？這抗議有何作用？”陳外長回答：“同志們，你可別小看了這抗議?？棺h是弱者對強者的一種姿態(tài)，抗議這是一種記錄，證明你侵入中國領(lǐng)海了，這筆賬今天不算，可以留到將來算?？棺h又算是打了欠條，有賬總有一天要還的?！奔毱逢愅忾L的教誨，覺得深受教育。此時，我就是最大的弱者，但我不能忍氣吞聲不能任人宰割。我寫信，就是要把舟山基地門診部梁長福老婆不給老魏看病的罪惡行徑揭露出來，記錄下來。我不信梁長福他們就能永久一手遮天。

連續(xù)寫信的日子持續(xù)了很久，直至老魏不治而死。她雖死猶榮，更是雖死猶生。

過去主席曾有個非常著名的題詞：“救死扶傷，發(fā)揚革命人道主義”。以前每每看到這個題詞時，只覺得主席的書法很流暢、很灑脫，但我從未細細品味過其中真正的含義。今天我終于親身體驗到了“革命人道主義”，一旦被梁長福這樣的當權(quán)者把持了。說白了，聽我的話就為你服務(wù)，不聽我的話或被打入另冊你就別想得到服務(wù)。包括你的老婆、孩子均不在服務(wù)范圍之內(nèi)的。這真是個又是可怕、又是可惡的現(xiàn)實。

老魏，我的愛妻，安息吧。今天我借這回憶錄，為你遭受的冤屈向世人大聲吶喊，以此形式為你平反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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