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誕辰百年︱止庵：從《香港傳奇》到《傳奇》

張愛玲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傳奇》出版于1944年8月。自從事寫作以來，出書實是她的最大心愿?！秱髌妗吩?jīng)有個前身《香港傳奇》，如若問世要早差不多一年光景，不過胎死腹中了。

1944年初版《傳奇》

張愛玲的頭兩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分別于1943年5、6、7月和8、9月在《紫羅蘭》第二、三、四期和第五、六期上連載?！兜诙t香》首次發(fā)表時，編者周瘦鵑在“寫在《紫羅蘭》前頭”中說：“張女士因為要出單行本，本來要求我一期登完的；可是篇幅實在太長了，不能從命，抱歉得很！但這第二爐香燒完之后，可沒有第三爐香了；我真有些舍不得一次燒完它，何妨留一半兒下來，讓那沉香屑慢慢地化為灰燼，讓大家慢慢地多領(lǐng)略些幽香呢?！?/p>

同年8月《雜志》第十一卷第五期“文化報道”云：“張愛玲之《香港傳奇》短篇小說集，將由中央書店出版?！痹撈谶€登載了她的散文《到底是上海人》，其中有云：“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沉香屑，包括一爐香、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jīng)、琉璃瓦、封鎖、傾城之戀七篇。寫它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是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夠懂得我的文不達意的地方。” （此處標點悉依《雜志》原刊文，收入散文集《流言》時第一句訂正為：“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包括沉香屑，一爐香，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jīng)，琉璃瓦，封鎖，傾城之戀七篇?！币廊挥绣e，“沉香屑”后邊多了個逗號。）

《流言》扉頁的張愛玲照片

周瘦鵑所云張愛玲要出版的“單行本”，顯然就是《雜志》“文化報道”說的《香港傳奇》，內(nèi)容即《到底是上海人》中所列七篇，只是寫此文時僅有《沉香屑:第一爐香》和《茉莉香片》 （1943年7月載《雜志》第十一卷第四期）兩篇面世。但可知七篇均已完成，且一概以香港為背景。繼而發(fā)表的《心經(jīng)》《琉璃瓦》和《封鎖》，故事都發(fā)生在上海，當是經(jīng)過修改。《心經(jīng)》篇末署“一九四三年七月”，《封鎖》署“一九四三年八月”，《傾城之戀》署“一九四三年九月”，《琉璃瓦》署“一九四三年十月”，或即各篇定稿時間。

1943年9月15日《海報》載秋翁《張愛玲之創(chuàng)作》云：“ （張愛玲）此次來滬，寄居某公寓，初持《沉香屑》小說稿二篇謁見瘦鵑，鵑公極賞其才，刊于《紫羅蘭》。繼以《心經(jīng)》一稿投《萬象》，同時投函及予，曾數(shù)次約談，且以未刊稿三篇及已刊小說七篇，要求予代出單行本，復以紙貴如金箔，未成議。予將《傾城之戀》及另一篇長稿，退還愛玲，留下《琉璃瓦》一篇，備《萬象》登載。愛玲之筆調(diào)得力于《紅樓夢》說部，惜少變化。惟《琉璃瓦》俏皮流利，作風不同，伊自認為別出機杼之創(chuàng)作，不久將見《萬象》?！鼻镂碳雌浇髞?，中央書店老板，《萬象》即為該書店出版。所說“未刊稿三篇”即《琉璃瓦》《封鎖》和《傾城之戀》，“已刊小說七篇”則系四篇之誤。

平襟亞所作《記某女作家一千元的灰鈿》 （載1944年8月18、19日《海報》）重提此事，所言更詳細，關(guān)于張愛玲結(jié)緣《萬象》之事有云：“有一天下午，她獨自捧了一束原稿到‘萬象書屋’來看我，意思間要我把她的作品推薦給編者柯靈先生，當然我沒有使她失望。第一篇好像是《心經(jīng)》，在我們《萬象》上登了出來。往后又好像登過她幾篇?！?/p>

柯靈晚年所寫《遙寄張愛玲》 （載1985年《讀書》第四期）則云：“我最初接觸張愛玲的作品和她本人，是一個非常嚴峻的時代。一九四三年，珍珠港事變已經(jīng)過去一年多，離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和中國抗戰(zhàn)勝利還有兩年。上海那時是日本軍事占領(lǐng)下的淪陷區(qū)。當年夏季，我受聘接編商業(yè)性雜志《萬象》，正在尋求作家的支持，偶爾翻閱《紫羅蘭》雜志，奇跡似的發(fā)現(xiàn)了《沉香屑——第一爐香》。張愛玲是誰呢？我怎么能夠找到她，請她寫稿呢？紫羅蘭盫主人周瘦鵑，我是認識的，我躊躇再四，總感到不便請他作青鳥使。正在無計可施，張愛玲卻出乎意外地出現(xiàn)了。出版《萬象》的是中央書店，在福州路晝錦里附近的一個小弄堂里，一座雙開間石庫門住宅，樓下是店堂，《萬象》編輯室設(shè)在樓上廂房里，隔著一道門，就是老板平襟亞夫婦的臥室。好在編輯室里除了我，就只有一位助手楊幼生（即洪荒，也就是現(xiàn)在《上海抗戰(zhàn)時期文學叢書》的實際負責人之一），不至擾亂東家的安靜。舊上海的文化，相當一部分就是在這類屋檐下產(chǎn)生的。而我就在這間家庭式的廂房里，榮幸地接見了這位初露鋒芒的女作家。那大概是七月里的一天，張愛玲穿著絲質(zhì)碎花旗袍，色澤淡雅，也就是當時上海小姐普通的裝束，肋下夾著一個報紙包，說有一篇稿子要我看看，那就是隨后發(fā)表在《萬象》上的小說《心經(jīng)》，還附有她手繪的插圖。會見和談話很簡短，卻很愉快。談的什么，已很難回憶，但我當時的心情，至今清清楚楚，那就是喜出望外。雖然是初見，我對她并不陌生，我誠懇地希望她經(jīng)常為《萬象》寫稿。”

對照平襟亞當時的記載，可知柯靈所云“張愛玲卻出乎意外地出現(xiàn)了”，實為自家老板所引薦；而《心經(jīng)》一稿也是先交到平襟亞手里。此篇連載于1943年8、9月《萬象》第三年第二、三期。該刊第二期“編輯室”有云：“《心經(jīng)》的作者張愛玲女士，在近頃小說作者中頗引人注目，她同時擅長繪事，所以她的文字似乎也有色澤鮮明的特色。（因為篇幅有限，《心經(jīng)》只能分兩期刊登。）”與下文所引同欄文字，或均出諸柯靈手筆。

《記某女作家一千元的灰鈿》復云：“她有一回寫了一封長信給我，大談其‘生意眼’，并夸張她一連串的履歷，說她先人事跡，可查《孽海花》。當初我猜想不出《孽?；ā芬粫?，怎么好當她的家譜看。隨后才知道這小說中確曾記及清代一位李合肥的女婿——逃走將軍的逸事，但終于不能使我怎樣驚奇與興奮。她寫信給我的本旨，似乎要我替她出版一冊單行本短篇小說集。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她。她曾將一大批短篇小說原稿親自送來給我付?。ㄆ渲邪ā秲A城之戀》，《封鎖》，《琉璃瓦》等篇，那時都還沒有披露過）。當我接受了她的原稿后，她接連來見過我好多次，所談論的無非是‘生意眼’，怎樣可以有把握風行一時，怎樣可以多抽版稅，結(jié)果她竟要我包銷一萬冊或八千冊，版稅最好先抽，一次預付她。我給她難住了，憑我三十年出版經(jīng)驗，在這一時代——飯都沒有吃的時代，除憑藉特殊勢力按戶挜買外，簡實沒有包銷多少的本領(lǐng)。因此只好自認才疏力薄，把原稿退還給她（留下一篇短稿《琉璃瓦》刊登《萬象》）?！?/p>

這里涉及兩件事：其一是《萬象》繼《心經(jīng)》之后發(fā)表的《琉璃瓦》（1943年11月第三年第五期），張愛玲也是首先交給平襟亞的，且是后者從三篇里挑中，《傾城之戀》和《封鎖》（《張愛玲之創(chuàng)作》所云“另一篇長稿”當指此篇，雖然篇幅比《琉璃瓦》還短）則遭退稿。此番取舍，作為《萬象》編輯的柯靈實未曾與聞。以后張愛玲說，《傳奇》所收十篇，“她自己最不愜意的是《琉璃瓦》和《心經(jīng)》，前者有點淺薄，后者則是晦澀” （《〈傳奇〉集評茶會記》，載1944年9月《雜志》第十三卷第六期），恰恰都發(fā)表于《萬象》，《心經(jīng)》系主動投稿，《琉璃瓦》卻是平襟亞所中意的。正如刊登《琉璃瓦》那期《萬象》“編輯室”所云，該刊“是通俗刊物”，平氏此舉亦情有可原，而被他退掉的《傾城之戀》發(fā)表于1943年9、10月《雜志》第十一卷第六期、第十二卷第一期，該刊“編輯后記”分別說：“張愛玲女士的《傾城之戀》是一篇好小說，可惜因為篇幅關(guān)系，不能一期登載，茲先刊上半篇，下期續(xù)完?！薄皬垚哿崤康男≌f引起了廣大讀者的注意，好評甚多，《傾城之戀》于本期刊完，下期將有最新作品出現(xiàn)?！彼^“最新作品”即《金鎖記》，乃是她繼《香港傳奇》之后所寫的第一篇小說?！斗怄i》則發(fā)表于1943年11月《天地》第二期，次年1月該刊第四期“編者的話”有云：“張愛玲女士學貫中西，曾為本刊二期撰《封鎖》一篇，允稱近年來中國最佳之短篇小說?！倍幷叩难酃?，較之平襟亞自是高下有別。

其二是《香港傳奇》未能由中央書店出版，其始末即如平氏文章所述，然柯靈《遙寄張愛玲》云：“張愛玲在寫作上很快登上燦爛的高峰，同時轉(zhuǎn)眼間紅遍上海?！虾S陷后，文學界還有少數(shù)可尊敬的前輩滯留隱居，他們大都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張愛玲，而張愛玲本人自然無從察覺這一點。鄭振鐸隱姓埋名，典衣節(jié)食，正肆力于搶購祖國典籍，用個人有限的力量，挽救‘史流他邦，文歸海外'的大劫。他要我勸說張愛玲，不要到處發(fā)表作品，并具體建議：她寫了文章，可以交給開明書店保存，由開明付給稿費，等河清海晏再印行。那時開明編輯方面的負責人葉圣陶已舉家西遷重慶，夏丐尊和章錫琛老板留守上海，店里延攬了一批文化界耆宿，名為編輯，實際在那里韜光養(yǎng)晦，躲風避雨。王統(tǒng)照、王伯祥、周予同、周振甫、徐調(diào)孚、顧均正諸位，就都是的。可是我對張愛玲不便交淺言深，過于冒昧。也是事有湊巧，不久我接到她的來信，據(jù)說平襟亞愿意給她出一本小說集，承她信賴，向我征詢意見。上海出版界過去有一種‘一折八扣'書，專門翻印古籍和通俗小說之類，質(zhì)量低劣，只是靠低價傾銷取勝，中央書店即以此起家。我順水推舟，給張愛玲寄了一份店里的書目，供她參閱，說明如果是我，寧愿婉謝垂青。我懇切陳詞；以她的才華，不愁不見之于世，希望她靜待時機，不要急于求成。她的回信很坦率，說她的主張是‘趁熱打鐵'。她第一部創(chuàng)作隨即誕生了，那就是《傳奇》初版本，出版者是《雜志》社。我有點暗自失悔，早知如此，倒不如成全了中央書店?！?/p>

這里講的“接到她的來信，據(jù)說平襟亞愿意給她出一本小說集”，只能發(fā)生于平氏所云“我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她”至“把原稿退還給她”期間；平氏既以“紙貴如金箔”“才疏力薄”為由拒絕出版，柯靈即便曾有“婉謝垂青”的建議，亦不免形同空談。他講“她第一部創(chuàng)作隨即誕生了，那就是《傳奇》初版本，出版者是《雜志》社”，時間上亦有差池：平襟亞退給張愛玲的稿件之一《傾城之戀》1943年9月已首次見載于《雜志》，平與張，以及張與柯之間有關(guān)出書的商討肯定在此之前一段時間，那時張愛玲尚未“登上燦爛的高峰”“紅遍上海”，“滯留隱居”的“少數(shù)可尊敬的前輩”很難“大都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張愛玲”，所述鄭振鐸的建議也不會在此時提出。至于雜志社給張愛玲出書則在將近一年之后了。

《香港傳奇》既遭中央書店拒絕，此事卻還有下文，即如《記某女作家一千元的灰鈿》所云：“同時，怕她灰心寫作，約她在我刊《萬象》上面寫一篇連載小說，每月寫七八千字。（在當時一般作家正在向雜志聯(lián)合會提議要求千字百元）我就答應她，稿酬較我刊諸作家略高，每月預付她一千元。誰知她寫了一期之后，后來論價，斤斤要求百五十元千字，并說如不允許，每月當酌減字數(shù)。我因我刊許多老作家——在文壇上寫了三十年的老作家，報酬千字僅不過百元，不便使人家難堪，因與彼爭論了數(shù)語，她不歡而去。后此，每期遞減字數(shù)，且差不多每期前來要求，例如說：‘這一期我只寫五千字了，這一期我只寫四千字了，你要便要；不要便拉倒?！医K于忍耐著，不使她難堪，一憑她減少字數(shù)，看她減到多少為止。結(jié)果竟然減到一個字都不寫。（可云：‘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所云連載小說即《連環(huán)套》，自1944年1月《萬象》第三年第七期起，至同年6月第十二期止，共刊登六次。接下來平、張之間又發(fā)生了“一千元灰鈿事件”，已有謝其章等人撰文介紹，茲不贅述。

刊有張愛玲作品的《萬象》雜志書影

張愛玲在《萬象》上發(fā)表的作品，只有《心經(jīng)》《琉璃瓦》和《連環(huán)套》三篇，如前所述，似乎都與編者柯靈關(guān)系不大。平襟亞《柬諸同文——為某女作家專事》一文 （載1944年8月27日《海報》）有云：“不幸而站于《萬象》出版人地位，出版人于稿件之征集，原非分內(nèi)事；向例由編者處理之，但某女作家連載一稿，卻在例外。因當時多嘴之故，每次‘支費’與‘索稿’均由本人負其責，……”《連環(huán)套》既是特地為《萬象》所作，不能不遷就該刊尤其是平襟亞的品位，是以風格略近《琉璃瓦》，在張愛玲的作品中屬于淺近一路，后來她寫《多少恨》時所說：“我對于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樣是藝術(shù)呀?！闭梢七^來形容這種寫法。這在作者雖然也屬風格與題材的開拓，但未必不算委曲求全。在《萬象》第二次連載時，“編輯室”云：“小說方面上期已增刊了《連環(huán)套》。作者張愛玲女士半年來發(fā)表的短篇頗不少，但長篇這似乎還是第一種，這兩期中所刊的雖然不多，已可以看出它的工力?！迸c關(guān)于《心經(jīng)》所言相當，都略嫌空泛。

另一方面，或許正因為《雜志》編者看重刻畫人物心理與行為深入得多的《傾城之戀》，所以張愛玲才在那里接著發(fā)表刻畫更深入的《金鎖記》。在創(chuàng)作《連環(huán)套》期間，《雜志》刊出她的《年青的時候》 （1944年2月第十二卷第五期）和《花凋》 （1944年3月第十二卷第六期），乃是沿著這一路繼續(xù)發(fā)展，并且汰盡了此前作品中的“傳奇”色彩，由此進入其小說創(chuàng)作最成熟的階段。而“傳奇”色彩恰恰在《連環(huán)套》中體現(xiàn)得最充分。平襟亞《“一千元”的經(jīng)過》一文 （載1945年1月《語林》第一卷第二期），曾羅列《連環(huán)套》稿費清單如下：

十一月二十四日 付二千元（永豐銀行支票，銀行有帳可以查對）稿一二月號分兩次刊出。

二月十二日 付一千元（現(xiàn)鈔在社面致）稿三月號一次刊出。

三月四日 付一千元（現(xiàn)鈔在社面致）稿四月號一次刊出。

四月二日 付一千元（現(xiàn)鈔送公寓回單為憑）稿五月號一次刊出。

四月十七日 付一千元（五源支票送公寓回單為憑）稿六月號一次刊出。

五月九日 付一千元（現(xiàn)鈔，五月八日黃昏本人敲門面取，入九日帳）（有親筆預支收據(jù)為憑）稿未到。

七月四日 付二千元（五源支票，當日原票退還本社注銷）。

據(jù)此大致可知《連環(huán)套》各期所載交稿時間，而4月17日收款那回乃是最后一次交稿。從5月起即改在《雜志》開始連載《紅玫瑰與白玫瑰》。總而言之，張愛玲的寫作重點越來越不在《連環(huán)套》，說是形同雞肋亦不為過，待到《萬象》5月那期登出署名迅雨的《論張愛玲的小說》，《連環(huán)套》不再續(xù)寫也就順理成章了。雖然她當時給出的理由是，“陸續(xù)寫了六個月，我覺得這樣一期一期地趕，太逼促了，就沒有寫下去” （《不得不說的廢話》，載1945年1月《語林》第一卷第二期）。

迅雨即傅雷的文章夸贊的是《雜志》刊登的《金鎖記》，雖然也批評了同見該刊的《傾城之戀》和《花凋》，但徹底否定的卻是《萬象》上正在連載的《連環(huán)套》，斷言“《連環(huán)套》逃不過剛下地就夭折的命運”。他認為：“《連環(huán)套》的主要弊病是內(nèi)容的貧乏。已經(jīng)刊布了四期，還沒有中心思想顯露?！庇终f：“在作者第一個長篇只發(fā)表了一部分的時候來批評，當然是不免唐突的。但其中暴露的缺陷的嚴重，使我不能保持謹慈的緘默?！钡谒拇蔚禽d《連環(huán)套》的那期《萬象》于4月1日面世，迅雨文末署“卅三（1944）年四月七日”。《萬象》發(fā)表該文時，配有張愛玲照片、手跡，“編輯室”有云：“張愛玲女士是一年來最為讀書界所注意的作者，迅雨先生的論文，深刻而中肯，可說是近頃僅見的批評文字。迅雨先生專治藝術(shù)批評，近年來絕少執(zhí)筆，我們很慶幸能把這一篇介紹給本刊讀者?！痹趶垚哿峥磥?，大概會覺得《萬象》是故意與自己作對罷。

張子靜、季季著《我的姊姊張愛玲》一書有云：“迅雨那篇批評文章發(fā)表后，姊姊決定出小說集，曾獲中央書店老板秋翁應允。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五日，姊姊寫信給秋翁，談到書出之后的宣傳問題：‘我書出版后的宣傳，我曾計劃過，總在不費錢而收到相當?shù)男ЧＨ绻幸嬗谖业臅匿N路的話，我可以把曾孟樸的《孽海花》里有我祖父與祖母的歷史，告訴讀者們，讓讀者和一般寫小說的人去代我宣傳——我的家庭是帶有‘貴族’氣氛的……’但姊姊同時也給柯靈寫信，詢問他對于把小說集交給中央書店出版的意見?！?/p>

這里所引張愛玲的信，取自平襟亞作《最后的義務宣傳》 （載1944年9月12日《海報》），其中“有我”原作“有我的”，“小說”原作“小報”，“宣傳”前有“義務”二字，“貴族”原作“××”。那里說“上面一段話，是她在六月十五給我信中所說的”，但并未標明年份。系于1944年顯有不當，因為這時張愛玲已主動“腰斬”《連環(huán)套》，怎么還會去找平襟亞及中央書店出書，而且《傳奇》由雜志社印行的廣告都發(fā)布了。這應與《記某女作家的一千元灰鈿》所說“她有一回寫了一封信給我”系一回事，乃是前一年6月15日寫的。有些關(guān)于張愛玲的傳記、年譜述及張愛玲出書事多照搬柯靈的說法，此書即為一例。

附帶說一句，《我的姊姊張愛玲》這類“回憶錄”，其實大半是“讀書記”——將讀到的別人當時和后來文章里的內(nèi)容復述一遍，其中真正屬于自己回憶的很少，還常常講錯了。譬如書中說，“我父親離婚至再婚的三四年”（1930年至1934年），“記得她常常談起的一些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作品：魯迅的《阿Q正傳》，茅盾的《子夜》，老舍的《二馬》《牛天賜傳》《駱駝祥子》，以及巴金的《家》，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冰心的短篇小說和童話等等?！薄恶橊勏樽印?936年9月才開始在《宇宙風》連載，而《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首次出版于1948年9月，在所說的那段時間里張愛玲不可能讀到。

回過頭去講《傳奇》出版事。1944年3月《雜志》第十二卷第六期“雜志信箱”：“杭州凌濟美先生：張愛玲女士的《香港傳奇》原交中央書店出版，可是后來因為紙張關(guān)系，不曾出成。原來收集在《香港傳奇》里的幾個短篇現(xiàn)在早在各刊物上發(fā)表過了。張女士的作品，除載本刊外，在《天地》，《古今》，《萬象》，《太平洋周報》等刊物，都有發(fā)表。究竟發(fā)表過多少，那可不清楚了。作者原有將已發(fā)表的出單行本的意思，后來因為印刷成本合不上，所以打銷了。張女士的長篇除《連環(huán)套》外，尚未有新的發(fā)表過?！蓖诎l(fā)表了《花凋》，系后來出版的《傳奇》收錄的最后一篇，但此時出書之事尚無著落。

同年6月《雜志》第十三卷第三期“文化報道”：“張愛玲創(chuàng)作集《傳奇》，收中短篇小說十篇，由本社刊行，內(nèi)容豐富，現(xiàn)在印刷中?！蓖隆缎聳|方》第九卷第六期也刊登了廣告：“張愛玲女士著 《傳奇》（短篇小說集） 作者集近作短篇小說十余篇，出版單行本，書名‘傳奇’，交由雜志社刊行，現(xiàn)在印刷中，不日即將出版?！?/p>

8月《雜志》第十三卷第五期“文化報道”：“張愛玲小說集《傳奇》業(yè)已出版，計集近作中短篇小說十種而成，都三百余頁，內(nèi)容甚為精彩，并由作者裝幀，售價二百元。由本社發(fā)行?！薄秱髌妗匪?，即原來的《香港傳奇》加上《金鎖記》《年青的時候》和《花凋》。文海犁《〈傳奇〉印象》（載1944年8月24日《力報》）云：“張愛玲的《傳奇》出版了，每本是親筆簽名，贈送照片?！瓘垚哿岷灥氖峭鈬?，這在簽的時候可以省力一些?！?/p>

9月《雜志》第十三卷第六期“文化報道”：“張愛玲小說之一《傳奇》出版后，頃即售罄，現(xiàn)在再版中?！蓖凇熬庉嫼笥洝保骸皬垚哿崤康男≌f集《傳奇》由本社刊行后，不數(shù)日而初版銷售一空，開出版界之新紀錄，張女士作品為讀者所重，于此可見。本社為《傳奇》出版特約名作家多人，舉行茶會，對張女士作品作一公正而坦白之集體批評，茶會紀錄于本期刊出。《傳奇》再版本在印刷中，不日出書?！蓖凇丁磦髌妗导u茶會記》載雜志社副社長魯風的話說：“張女士第一本小說集《傳奇》出版，如同個新生的嬰兒，作者非常熱心關(guān)懷，本社也很重視，本書出版，本社方面有個原則，即并不純以賺錢為目的，只是愿助這本集子出版，使寂寞的文壇起點影響，關(guān)于本書裝幀、內(nèi)容，盡量尊重作者的意見。”他并當面詢問作者：“《傳奇》初版已銷光，再版時封面是不是要更換？”張愛玲回答：“想換……換個封面?！?/p>

1944年9月15日再版《傳奇》

10月《雜志》第十四卷第一期“文化報道”：“張愛玲著《傳奇》再版出書，由炎櫻設(shè)計新封面，作者寫《再版的話》，由本社發(fā)行?！睆垚哿帷丁磦髌妗翟侔娴脑挕匪f：“以前我一直這樣想著：等我的書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個報攤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歡的藍綠的封面給報攤子上開一扇夜藍的小窗戶，人們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熱鬧。我要問報販，裝出不相干的樣子：‘銷路還好嗎？——太貴了，這么貴，真還有人買嗎？’呵，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敝链私K于得償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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