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新
《宣城歷史文化研究》第164期
毛筆為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名片,更是以紙張為媒介時代的重要傳播工具。它的產(chǎn)生較早,據(jù)明人說:“舊傳蒙恬始為筆,古時用漆書竹簡,……蒙恬始為須毫耳。”這一傳說到底真實如何,現(xiàn)在估計很難確證了。不過,在春秋戰(zhàn)國及秦漢之后的大量考古資料表明:許多文字材料是通過筆書,或經(jīng)過書寫之后雕版印刷傳播至今的。
在我國毛筆以及筆史上,宣筆曾獨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百年,尤其在唐宋時期成為文房四寶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我國筆史上的往日輝煌,也是一段塵封的歷史。而諸葛筆又是宣筆中的名品、極品,深受士人喜愛,并且“宣筆”、“諸葛筆”,都在宋人文集中開始成為完整的詞語,如:“又皇祐五年……兗墨、宣筆表遠(yuǎn)信”“用宣城諸葛筆一枝” 。這類記載,宋代較多,是前所未有的,反映了它的歷史地位和重要影響?,F(xiàn)代學(xué)者也以唐代“宣筆甲天下”、宋代“宣筆遍天下”,“唐宋宣筆名滿天下”之類判語贊之。
宣筆歷在史上的地位毋庸置疑,而諸葛筆作為宣筆的重要支柱,成就了宣筆歷史上的輝煌,是宣州文化的標(biāo)志性內(nèi)容。諸葛筆在古代文獻(xiàn)和現(xiàn)代著述中都有所提及,但是,記載有所差異,也有不確之處,更沒有勾勒出歷史輪廓,揭示出興衰成敗。故本文就諸葛筆的成名、名品以及關(guān)鍵制筆人試作鉤沉考證,敬請方家指正。
一、諸葛筆的成名
在諸葛筆的歷史上,諸葛氏制筆與諸葛筆密不可分,二者展現(xiàn)出諸葛筆的成名歷程。
諸葛氏制筆在晉朝王羲之時代已經(jīng)達(dá)到很高水平,相關(guān)記載較多:
宣州諸葛氏,素工管城子,自右軍以來世其業(yè),其筆制散卓也。吾頃見尚方所藏右軍《筆陣圖》,自畫捉筆手于圖(別本“捉”并作“提”),亦散卓也。
這是歷史上諸葛氏制筆的較早記載, 說明兩點:一是王羲之后,諸葛氏世代以制筆為業(yè),強調(diào)家族的傳承性;二是已經(jīng)制成著名的散卓,規(guī)格為:“大概筆長寸半,藏一寸于管” ??梢?,諸葛氏有豐富的制筆經(jīng)驗。為此,諸葛筆至遲在晉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實際上要早一些。
到了唐代,諸葛筆仍為人們喜愛:
吾聞諸唐季時有名士,就宣帥求諸葛氏筆,而諸葛氏知其有書名,乃持右軍筆二枝乞與,其人不樂。宣帥再索,則以十枝去,復(fù)報不入用。諸葛氏懼,因請宣帥一觀其書札,乃曰:“似此特常筆與之爾。前兩枝(吳本‘前’下有‘與’字)非右軍不能用也?!?/p>
可見,唐代士人甚至名士還在求諸葛筆,但又出現(xiàn)另一個問題,不適合一般人使用,或者說不會像王羲之那樣使用。不過,唐人包括統(tǒng)治者的熱情仍很高,列為宣州的上供特產(chǎn),“考宣城諸葛筆最著,而《唐書》載宣城紙筆并入土貢。”
諸葛筆真正受到追捧,價值連城是五代以后,尤其是北宋時期。在五代時:
偽唐宜春王從謙喜書札,學(xué)晉二王楷法,用宣城諸葛筆一枝,酬以十金,勁妙甲當(dāng)時,號為翹軒寶帚,士人往往為呼寶帚。
可見,在五代十國時期的南唐,諸葛筆已是一筆十金,且有寶帚別稱。
北宋前期,大約宋初至熙寧時,尤其治平、嘉祐前,是諸葛筆的黃金時代,工藝、質(zhì)量、價值都是前所未有的。
自唐惟諸葛一姓,世傳其業(yè)。治平、嘉祐前,有得諸葛筆者,率以為珍玩。云一枝可敵他筆數(shù)枝。熙寧后,世始用無心散卓筆,其風(fēng)一變。諸葛氏以三副,力守家法不易,于是浸不見貴,而家亦衰矣。
在北宋前期,諸葛筆受到大批名人的贊譽,本地名人梅堯臣(1002-1060)反映很快,他在《次韻永叔試諸葛高筆戲書》中云:“筆工諸葛高,海內(nèi)稱第一?!?而歐陽修(1007-1072)的《圣俞惠宣州筆戲書》則幾乎是全詩贊筆:
圣俞宣城人,能使紫毫筆。宣人諸葛高,世業(yè)守不失。緊心縛長毫,三副頗精密。硬軟適人手,百管不差一。京師諸筆工,牌榜自稱述。累累相國東,比若衣縫虱?;蛉岫嗵摷?,或硬不可屈。但能裝管榻,有表曾無實。價高仍費錢,用不過數(shù)日。豈如宣城毫,耐久仍可乞。
蔡襄(1012-1067)是宋代四大書法家之一,他對諸葛筆的看法或做法很引人深思,也具有權(quán)威性。一次,他在獲得端硯極品時,為之作《硯記》,“齋戒發(fā)封,諏吉日,以澄心堂紙、李廷珪墨、諸葛髙鼠須筆為之記?;实v癸已十二月二十八日。”他將諸葛筆與名紙、名墨、名硯并用,是一種無尚的肯定。而在《文房四說》中,更是將諸葛筆中散卓置于最高的地位:
新作無池研、龍尾石、羅紋金星如玉者;佳筆諸葛髙、許頔皆奇物;紙澄心堂有存者,殊絕品也;墨有李庭珪、承宴,易水張遇,亦為獨步。四物文房,推先好事者所宜留意,散卓筆心長特佳耳。
諸葛筆在宋代書法名家的心中,具有此地位,實讓后人震驚!
不過,奇怪的是,對諸葛筆評論影響較大則是后來的蘇軾(1037-1101)、黃庭堅(1045-1105),宋代曾慥記載:“東坡云:諸葛筆譬如內(nèi)庫酒、北苑茶。山谷曰:衙香、椽燭與京師婦人梳頭,亦天下所不及。” 他們是北宋中期的著名文人,他們的高度贊美,甚至引起了清人的懷疑,“今世猶傳諸葛筆。夫諸葛何人,托蘇、黃而遂傳。”
不過,具體看一下蘇、黃之言,倒較為客觀,其論不謬:
蘇軾在《書諸葛筆》曰:
宣州諸葛氏筆,擅天下久矣??v其間不甚佳者,終有家法。如北苑茶、內(nèi)庫酒、教坊樂,雖弊精疲神,欲強學(xué)之,而草野氣終不可脫。
而黃庭堅在《跋東坡論筆》中說:
東坡平生喜用宣城諸葛家筆,以為諸葛之下者,猶勝它處工者。平生書字,每得諸葛筆,則宛轉(zhuǎn)可意。自以謂《筆論》窮于此,見幾研間有棗核筆,必嗤誚,以為今人但好奇尚異而無入用之實。然東坡不善雙鉤懸腕,故書家亦不伏此論。
可見,兩人都是總體肯贊,也指出其中問題,其中黃似乎在說東坡,而實際也在言諸葛筆,不太適用于雙鉤懸腕的技法,但又對學(xué)書者實用,“然學(xué)書人喜用宣城諸葛筆,著臂就案,倚筆成字”。
而“熙寧后,世始用無心散卓筆,其風(fēng)一變?!敝T葛筆開始走下坡路了,在北宋末年的命運,宋人蔡絳有過總結(jié):
又幼歲當(dāng)元符、崇寧時,與米元章輩士大夫之好事者爭寶愛,每遺吾諸葛氏筆,又皆散卓也。及大觀閑偶得諸葛筆,則已有黃魯直樣作棗心者。魯公不獨喜毛穎,亦多用長須主簿,故諸葛氏遂有魯公羊毫樣,俄為叔父文正公又出觀文樣。既數(shù)數(shù)更其調(diào)度,繇是奔走時好,至與挈竹器,巡閭閻,貨錐子,入奴臺,手妙圭撮者(別本作臨閭閻貨雞錐子抄圭撮者),爭先步武矣(別本并無“矣”字,有“及”字)。政和后,諸葛氏之名,于是頓息焉。
蔡絳是北宋后期人,歷神宗、哲宗、徽宗諸朝,他以自身經(jīng)歷敘述諸葛筆。當(dāng)時,除了他所知的諸葛筆散卓名品外,還有根據(jù)時代需要而作的改進(jìn)品,如魯直樣(棗心)、魯公樣(羊毫)、觀文樣等。這種改進(jìn)似乎迎合時尚和需要,但已失去散卓的本性,也蘊藏著“諸葛氏之名,于是頓息焉”的因緣。
(作者系安徽師范大學(xué)教授、歷史學(xué)博士、中國古代史博士生導(dǎo)師)
制作:童達(dá)清,ltsr2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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