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鳎釋㈡?zhèn)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亦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
注解:《道德經(jīng)》分道經(jīng)和德經(jīng)兩個部分,道經(jīng)37章,德經(jīng)44章,相對集中地闡述道和德兩個主題。本章是道經(jīng)的最后一章,與第一章著重講“道”是有是無的本體論形成對應,本章著重講“道”的效用,講無為之“道”與無不為之效用的關系。
強調各自學說的效用,而非銳意強調其學說的邏輯合理性,是先秦諸子百家學共同的傾向,也是中國學術經(jīng)世致用的一項傳統(tǒng),源遠流長。但各家學說的思想內(nèi)涵不同、關于社會建設的主張不同,經(jīng)世致用的表現(xiàn)和自我期許也就不同。如《論語》載,“或問禘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禘是周天子奉先祖以德配天的祭祀儀式,也是中國古代敬天法祖信仰的最高體現(xiàn)。但非天子而行其禮儀,被認為是破壞禮樂制度的僭越,所以孔子推托說“不知”?!爸湔f者”是遵循這套禮樂制度的人,“之于天下”即治理天下。在孔子看來,遵循禮樂制度以治理天下,易如反掌。《中庸》里面也記載了孔子的這段話,“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大意一致,但《論語》的說法委婉含蓄些,《中庸》的說法更直白。而儒家,正是這套禮樂制度的知識繼承者和價值守護者。
與儒家守護禮樂制度不同,道家推闡無為而治的道化?!暗莱o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同樣講治理國家的效用,儒家說只要按照禮樂制度辦事,治國就像伸出手掌一樣,很容易;而道家說“萬物將自化”,與執(zhí)政者伸不伸手掌沒關系,萬物自身就能合理化,所以更容易。其他的諸子百家學派,也同樣強調各自學說的效用,創(chuàng)造出“理論自信”的各自版本。但是歷史所給予的機會,并非諸子百家一律平等,都能像儒家、道家還有法家那樣,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被作為國家治理的基本方略或指導思想,一試身手。儒道法之外的墨家、農(nóng)家以及宋钘、尹文學派等,都沒有這樣的幸運或者不幸,其思想理論是否足以致世太平,始終是個未知數(shù)。
就儒道法三家而言,由法家專擅權力的時期都很短,如秦朝、宋神宗元豐年間等。秦始皇奉行嚴刑峻法,元豐年間的宋神宗“乾剛獨斷”,都由于高度集權并且無節(jié)制用權而遭到社會抵制,驗證出單純的法家治國行不通,所以更多的時候,法家都躲在儒家的后面,以“內(nèi)法外儒”、“陽儒陰法”的方式參預政治。儒家被用于治國理政的時間最長,但純粹遵循儒家學說的例子卻不易找到,即使像漢武帝那樣輿論上宣稱“獨尊儒術”,實際上使用的也多是法家手段以及主父偃等人的縱橫家招數(shù),所以在中國歷史上,儒家長期是政治的“面子”,至于“里子”究竟是什么,需要具體時代具體分析。
將道家學說應用于治國理政,既有過成功經(jīng)驗,也有過失敗的教訓。成功在漢文帝、景帝時,史稱“文景之治”;失敗在魏晉時,后人謂之“清談誤國”。同樣將道家的“無為而治”學說應用于治國理政,何以產(chǎn)生成敗兩重天的巨大差別?這個問題需要結合具體的歷史實踐和時代環(huán)境進行比較分析,在這份簡短的講稿里,我們無法展開這樣的分析,但通過效用有差別的基本事實,我們至少可以做出一個判斷,即“無為而治”的道家政治理念,內(nèi)涵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么簡單,不能望文生義;實踐中更不是一用就對,不是只要坐得住,天下就會治理得好。因為“無為而治”的提法具有極大的解釋空間,既可以滿足執(zhí)政者的惰性,也呼應老百姓抵制過度干預的要求,所以在廣受歡迎的同時,也存在被簡單化誤解的風險。
怎樣的理解才算不是誤解呢?老子不能復生,聚訟也就沒有定論。但總結上述一成一敗兩個歷史階段的經(jīng)驗和教訓,將經(jīng)典理論與歷史實踐結合起來,對于深化我們的理解想必是有啟示意義的。而且這樣的總結,古人早就著了先鞭,帶著那個時代的感受,理論敘述也就更真切,更鞭辟近里。
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是“文景之治”的親歷者,作為太史令,應該還是最留意文帝、景帝“無為而治”事件的目擊者。在《論六家要指》中,司馬談這樣敘述他對道家無為的理解,“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yè);有度無度,因物與合”(《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從“其實易行,其辭難知”一句來看,司馬談的總結應該是著眼于歷史實踐的,而非理論思辨層面。就歷史實踐而言,道家無為的要義,首先在于不先入為主,不預設某個固定的治理模式、治理目標以為“本”,也就是不搞教條主義、本本主義那一套;其次在于以因循為用,也就是因應萬物之情、遵循萬物之勢,法度的運用以適應時代和物理為準,所以機動靈活,因時制宜、因地制宜。顯然,這樣的“無為而治”,不是不作為,而是不放任主觀意志胡作為,說白了,就是個“摸著石頭過河”的經(jīng)驗理性思路。
西晉哲學家郭象,是魏晉“清談”的親歷者。作為達官貴人、文人雅士們的思想沙龍,“清談”的話題主要來源于“三玄”——《周易》和《老子》、《莊子》,話題中當然包括“無為”的問題。而據(jù)郭象的觀察,當時人對于“無為”的理解,存在令人擔憂的偏失,所以他利用注解《莊子》的機會,向沉湎于清談的名士們示警,“無為之言,不可不察也。夫用天下者,亦有用之為耳。然自得此為,率性而動,故謂之無為也。今之為天下用者,亦自得耳,但居下者親事,故雖舜、禹為臣,猶稱有為。故對上下則君靜而臣動,比古今則堯、舜無為而湯、武有事。然各用其性,而天機玄發(fā),則古今上下無為,誰有為也”?因為“無為”之說在當時占領著輿論上風,所以郭象只能表達這種思辨性的異議,意即“無為”不是不作為,而是符合本來真性的動作行為。就符合本來真性的意義而言,古代的圣君賢相如堯舜湯武等,各做自己該做的事,所以全都是“無為”的。這樣的“無為”之中,就包含著治理天下的種種實事,只不過剔除了自私用智的人謀詭計而已。對照“永嘉之亂”而西晉滅亡的歷史,郭象的示警確實讓人觸目驚心。就連老莊的信徒、道教的宗師陶弘景都曾賦詩,為那個時代哀婉,“夷甫任散誕,平叔坐談空。不意昭陽殿,化作單于宮”。夷甫是西晉時的清談領袖王衍,平叔是曹魏時的談玄名家何晏,二人都居有極高的政治地位。但在魏晉禪代之際,先有曹氏兄弟相煎,后有司馬氏家族用政變陰謀取代曹氏,政治的最高層污濁不堪,所以何晏、王衍等雖身居高位,但沒有人愿意為皇權扶持綱領,只以清談的風雅撇開私天下骯臟的權力糾結。但隨著“永嘉之亂”,五胡亂華,善清談、好風雅的名士們無可避免地成了骯臟權力的殉葬品。王衍被石勒推墻塡殺時,說了這樣一段話,“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晉書》卷43)。
所以關于“無為”、關于自由主義的不合作,我們有許多需要深思的地方。
附《詩譯道德經(jīng)》
(圖文轉載自大道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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