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葉青和燈心草是兩種常見的中草藥,它們在中醫(yī)學中一直被視為重要的藥物。竹葉青主要用于清熱解毒、利尿消腫、降血壓、緩解頭痛等方面。而燈心草則具有止咳化痰、鎮(zhèn)痛止血、生津潤肺的功效,被廣泛用于治療咳嗽、感冒、哮喘等疾病。兩種草藥都具有較好的保健作用和藥理學上的治療作用,其應(yīng)用范圍較為廣泛,是中醫(yī)藥文化寶庫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第一章 江湖少年春衫薄(1)
(一)
春天,江南。
段玉正少年。
馬是名種的玉面青花驄,配著鮮明的、嶄新的全副鞍轡。
馬鞍旁懸著柄白銀吞口、黑鱉皮鞘、鑲著七顆翡翠的刀,刀鞘輕敲著黃銅馬蹬,發(fā)出一連串叮咚聲響,就像是音樂。
衣衫也是彩色鮮明的,很輕、很薄,剪裁得很合身.再配上特地從關(guān)外帶來的小牛皮軟馬靴,溫州"皮硝李"精制的烏梢馬鞭,把手上還鑲著粒比龍眼還大兩分的明珠。
現(xiàn)在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群鶯亂飛的時候。一陣帶著桃花芳香的春風,正吹過大地,溫柔得仿佛象情人的呼吸。
綠水在春風中蕩起了一圈圈漣猗,一雙燕子剛剛從桃花林中飛出來,落在小橋的朱紅欄桿上,呢喃私語,也不知在說些甚么。
段玉放松了韁繩,讓座下的馬慢慢地踱過小橋,暖風迎面吹過來,吹起了他的薄綢青衫。
就在這件紫衫左邊的衣袋里,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疊嶄新銀票.足夠任何一個像他這樣的年青人,舒舒服服花三個月。
他今年才十九歲,剛從千里冰封的北國,來到風光明媚的江南欄桿上的燕子被馬蹄驚起,又呢喃飛入桃花深處。
段玉深深地吸了口氣,只覺得自己輕松得像這燕子一樣,輕松得簡直就象要飛起來。
但他也并非完全沒有心事。
家教一向最嚴的中原大豪段飛熊夫婦,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就放他們的獨生子到江南來。
段玉此行當然也有任務(wù)的。
他的任務(wù)是在四月十五之前,趕到"寶珠山莊"去替他的父親少年時的八拜之交、江南大俠朱寬朱二太爺去拜壽。將段家祖?zhèn)鞯亩Y物"碧玉刀"帶去做壽禮.然后再把朱家寶珠帶回去。
"寶珠山莊"最珍貴的一粒寶殊,就是朱二太爺?shù)恼粕厦髦椤?/p>
她今年才十七歲。
她叫朱珠。
據(jù)說朱二太爺今年破例做壽,就是為了替他的獨生女選女婿。
姑蘇朱家是江南聲名最顯赫的武林世家.朱大小姐不但是有名的美人,還是有名的才女。
聽到了這消息,江湖中還未成親的公子俠少們,只怕有一大半都會在四月十五之前趕到寶珠山莊。
段玉是不是能雀屏中選,把這粒寶珠帶回去,他實在沒有把握。
這就是段玉的心事。
還有,段家的碧玉刀非但價值連城,而且故老相傳,都說其中還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
無論誰只要能解開這秘密,他立刻就可能變成富可敵國的武林高手。
江湖中的豪強大盜們.對這樣東西眼紅的自然也不少。
他是不是能將這件家傳之寶平平安安地送到寶珠山莊?他自己也沒把握。
這也是他的心事。
但是在這江花紅勝火,春水綠如藍的江南三月,還有什么心事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年人拋不開、放不下的?
的確還有一樣,那就是他臨出門時,他父親板著面孔、耳提面命,再三囑咐他,切切不可忘記的七大戒條。
直到現(xiàn)在,他仿佛還能聽見父親那種嚴厲的語聲:"以你的聰明和武功,已勉強可以出去闖闖江湖了,但這幾件事還是千萬不能去做,否則我保證你立刻就會有麻煩上身。""這是我積幾十年經(jīng)驗得來的教訓,你一定要牢記在心。"段玉從小就是一個孝順聽話的孩子,這幾樣事他連一樣都不敢忘記,每天早上一醒過來,都要在心里反復念幾次:一、不可惹事生非,多管鬧事。
二、不可隨意交結(jié)陌生的朋友。
三、不可和陌生人賭錢。
四、不可與僧道乞丐一類人結(jié)怨。
五、錢財不可露白。
六、不可輕信人言。
第七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千萬不可和陌生的女人來往。
段玉一向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他不但健康英俊,彬彬有禮,而且很喜歡笑,很會笑,笑得很甜。
何況他鮮衣怒馬,年少金多,女人見了若不喜歡,那才是怪事。
這本是段飛熊老爺子最引以為傲的一點,現(xiàn)在卻變成最擔心的一點。"女人本來就是禍水,江湖中的壞女人尤其多,那你只要惹上了一個,你的麻煩永遠就沒有完了。"這句話段飛熊至少對他兒子說過五十次,段玉就算想忘記都困難得很。
你說是不是?
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
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
有人說.西湖的春色美如圖畫,但世上又有誰能畫得出西湖的春色?
你路過杭州,若不到西湖去逛一逛,實在是虛渡一生.你到了西湖,若不去嘗一嘗三雅園"宋嫂魚",也實在是遺憾得很。
現(xiàn)在段玉恰巧路過杭州,到了西湖,他當然絕不會留下個遺憾在心里。
宋嫂魚就是醋魚。
魚要活殺的而且要清蒸才是最上品的,蒸熟了之后,才澆上作料送席,所以送到桌上還是熱氣騰騰,那真是入口就化,又鮮又嫩。
正如成都的"麻婆豆婆",醋魚叫宋嫂魚,就因為這種作法是南宋時的一位姓宋的婦人所創(chuàng)始的。
但西湖水淺,三尺以下就是泥藻,魚在湖水里根本養(yǎng)不大。
而且西湖根本就不準捕魚.在西湖捕魚,攪混了一湖碧水.豈非也就跟花間喝道、焚琴煮鶴一樣,是件大煞風景的事?
所以醋魚雖然以西湖為名,卻并不產(chǎn)自西湖,而來自西鄉(xiāng)。
尤其是塘棲鄉(xiāng),不但梅花美,魚也美。
那里幾乎是戶戶魚塘。裝魚入城的船,船底是用竹篾編成的.比西湖的畫舫還大,魚在船底,就好像在江水里一樣。
船到武林門外,在小河埠靠岸,赤著足的魚販子就用木桶挑魚進城去。水桶里也裝滿了江水,桶上的竹籮里,還裝著一大籮鮮活蹦跳的青殼蝦。
在曙光臘朧的春天早上,幾十個健康快樂的小伙子,挑著他們一天的收獲,踏著青石板的道路往前走.那景象甚至比醋魚還更能令人歡暢。
于是臨湖的酒樓就將這些剛送來的活魚,用大竹籠裝著,沉在湖水里,等著客人上門。
西湖的酒樓.家家都有醋魚。定香橋上的"花港觀魚",老高莊水閣上的"五柳居".都用這種法子賣魚的。
只有涌金門的"三雅園"是例外。
段老爺子最欣賞的就是三雅園、只要到了西湖,少不了要到三雅園去殺條鮮鯇魚.清蒸了來下酒。
所以段玉也到了三雅園,
三雅園就在湖畔,面臨著一湖春水,用三尺高的紅漆雕桿圍住。
欄桿旁有十來張洗得發(fā)亮的白木桌子,每張桌上都準備有魚餌和釣竿。
魚巳放入了湖里,用竹欄圍注,要吃魚的,就請自己鉤上來。
自己釣上來的魚,味道總仿佛特別鮮美。
段玉釣了兩尾魚,燙了兩角酒.面對這西湖的春色,無魚已可下酒,何況還有魚?
所以兩角酒之后,又要了兩角酒。
段飛熊沒有關(guān)照他,叫他少喝酒,只因為人人都知道段家的大公子有千杯不醉的海量。
無論誰想將他灌醉,那簡直就好像要將魚淹死一樣困難。
酒是用錫做的"器筒"裝來的,一筒足足有十六兩。
四角酒就是四斤,段玉喝的是比陳年花雕還貴一倍的"善釀"。
這種酒本就是為遠客準備,雖然比花雕貴一倍,卻未必比花雕好多少。
真正好的是陳年竹葉青.淡淡的酒,入口軟綿綿的,可是后勁卻很足,兩三碗下了肚,已經(jīng)有陶陶然的感覺。
段玉喝的雖然不是竹葉青,現(xiàn)在也已有了那種陶陶然的感覺。
他喜歡這種感覺,準備喝完了這兩筒,再來兩筒,最后才叫一碗過橋雙醮的蝦爆鱔面來壓住這陣酒意。
聽說這里的面并不比官巷口的"奎無館"做得差。
杭州人大多都能喝酒。
他們喝酒用碗,一碗四兩,普遍喝個六七碗都不算稀奇。但喝就是五六斤,就有點稀奇了,何況喝酒的又只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年青人。
已經(jīng)有很多人開始注意他,眼睛瞪得最大的,是旁邊座上-個也穿著淺紫長衫的白臉少年。
這少年的年紀好像比段玉還少兩歲,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穿著很時新,樣子也很斯文、很秀氣,看來正是和段玉出身差不多的富家子弟。
最妙的是.他桌上也有好幾個四碗裝的空暴簡,顯見得酒量也不小。
酒量好的人,通常總是會對好酒量的人有興趣的。
所以他忽然對段玉笑了笑。
段玉沒有看見。
其實他早巳在注意這大眼睛的年青人,也不是對這人沒興趣。
只不過段公子雖然初入江湖,但卻絕不笨,也不瞎,事實上,他比大多數(shù)人都聰明得多,眼睛也比大多數(shù)人亮得多。
他一眼就看出這大眼睛的小伙子.并不真是個小伙子,而是個大姑娘女扮男裝的。
"在路上千萬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
這教訓段玉并沒有忘記,也不敢忘記,他一向是個很聽話、很孝順的好孩子。
所以他眼睛就一直盯在對面的一艘畫舫上。
這畫舫是從柳蔭深處搖出來的.翠綠色的頂、朱紅的欄桿,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簾半卷。
一個風姿綽約的絕代麗人,正坐在窗口,調(diào)弄著籠中的白鸚鵡。
她一只手托著香腮,手腕圓潤.手指纖美,眉宇間仿佛帶著種淡淡的幽怨,仿佛正在感懷著春的易老、情人離別。
她也是個女人,只不過距離遠的女人,總比旁邊桌上的女人安全些。
至少她總不能飛過這五六丈湖水,過來找段玉的麻煩。
但旁邊桌上的女人要過來就容易得多了。
現(xiàn)在她就真的好像有這意思.忽然抱拳道:"這位兄臺請了。"段玉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旁邊,好像不知道別人找的就是他。
這大眼睛的小姑娘抿著嘴一笑,道:"我說的兄臺,就是閣下。"她笑的時候鼻子先皺起來,就好象春風吹起了湖水中的漣猗。
她不笑的時候,已經(jīng)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這一笑起來.簡直可以讓男人跳樓。
段玉再想裝傻也不行了,也只好笑了,笑道:"閣下是跟我說話?"小姑娘瞪著大眼睛笑道:"不是跟你說話是跟誰說話。"段玉輕輕咳嗽了兩聲,道:"卻不知閣下有何見教?"這小姑娘"刷"地將一柄灑金折扇展開,輕搖著折扇道:"獨酌不如同飲,如此佳日美景,閣下何不移玉過來共謀一醉?"明明連瞎子都可以看得出她是個女人,她卻偏偏還要裝出男人的樣子。
段玉嘆了口氣,道:"在下也頗有此意,怎奈素昧平生,何況男女有別。"小姑娘怔了怔,眼睛瞪得更大了,道;"你說男女有別?你難道是個女人?"段玉又笑了,忍住笑道:"閣下當然也看得出我不是。"小姑娘眨著眼.道:"你不是誰是?"
段玉道:"你"這小姑娘瞪了他半天,搖著頭,喃喃道:"原來這人的眼睛有點毛病。"她一只手在搖折扇,另一只手端起酒碗來,仰著脖子喝了下去。
她喝起酒來實在不像是個女人。
段玉在心里嘆了口氣。
現(xiàn)在正是春天.他今年才十九歲,正是最容易動心的年紀。
他實在很想過去.只可惜他怎么也忘不了他父親板起臉來的樣子。
要做個又孝順又聽話的好孩子.可實在真不太容易。
夕陽滿天,照得"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子湖更絢麗多姿。
輕雪般的綠柳,半開的紅荷,朦朧的遠山,倒映在閃動著金光的湖水里。
遠處也不知誰在曼聲而歌:"小村姑兒光著腳.下水去割燈芯草.一把草兒剛系好,躺在溪邊睡著了。
柳蔭蓋著她的臉,她的腳兒小又巧。
三個騎士打馬來,臉上全都帶著笑-
個騎士跳下馬,癡癡望著她的腳:有個騎士膽較大,居然親親她的嘴。
第三個玩的把戲,怎好記在歌詞里。
哎呀,可憐的小姑娘,她為甚么要貪睡?"
柔美的歌聲,綺麗的詞句,充滿了一種輕佻的誘惑和挑逗之意。
這是不是一個多情的村姑,正在用歌聲喑示她的情人,要他的膽子大些?
段玉忍不住又在心里嘆了口氣,他竟連看都不敢去看旁邊那小姑娘-眼。
他覺得自己實在太沒用,連酒都不想再喝了,正想叫碗過橋雙醮的蝦爆鱔面來,吃飽了找個地方去睡一覺。
就在這時,湖面上突然有艘梭魚快艇,箭-般破水而來。
快艇上迎風站著四個濃眉大眼、頭皮刮得發(fā)青的健壯大和尚。
風吹湖水.快艇起伏不停,這四個人和尚卻好象釘子一般釘在船頭,紋絲不動。
段玉一眼就看出他們都是練家子,而且下盤功夫練得很好。
"在江湖中最不能惹的,就是和尚、道士和乞丐。"因為這種人只要敢在江湖中行走,若非有出眾的武功,就一定有很大的勢力。
如此良辰美景,這幾個出家人為什么要到這里來橫沖直闖?
段玉本來有點奇怪的,現(xiàn)在也決心不去管他們的閑事了。
"是非全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若要想-路平安,就千萬不可惹事生非以及多管閑事。"段玉喝完了最后-碗酒.只等他叫的面來吃完了就走。
只聽"砰"的一聲,那艘快艇居然筆直地往畫舫上撞了過去。
窗子里坐著的那正調(diào)弄著白鸚鵡的麗人,被撞得幾乎跌了下去。
那四個和尚卻已躍上了畫舫,兇神惡煞般沖了進去,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卻又聽不出罵的什么。
連籠里的白鸚鵡都已被嚇得吱吱喳喳地又跳又叫,人更已被嚇得花容失色,全身抖個不停,看來更楚楚可憐。
這些大和尚偏偏不懂憐香借玉,有一個竟伸出了蒲扇般的大手.仿佛想去抓她的頭發(fā)。
哪里來的這些惡僧、簡直比強盜還兇,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前.居然就敢這么樣欺負一個可憐的單身女人。
這種事若再不管,還談甚么扶弱鋤強、行俠仗義?
段玉只覺胸中一陣熱血上涌,他什么都顧不得了,抓起桌上的刀,霍然一長身,就已竄出了欄桿。
欄桿外就是一片湖水,眼見著他就要掉下去,那大眼睛的小姑娘似已驚呼失聲。
誰知段玉年紀雖輕,武功卻很老到,早已看準了落腳處。
只見他腳尖在圍住魚塘的竹欄上一點,人又騰身而起,使出來的竟是"登萍渡水、燕子三抄水"這一類的絕頂輕功。
大眼睛的小姑娘驚呼還未完,段玉已凌空翻身,-式"細胸巧翻云",跟著一式"平沙落雁",輕輕飄飄地落在畫舫上。
四個大和尚中,有一個正留在艙外觀望,看見有人過來,立刻沉著臉低喝道:"什么人?來干甚么?"這和尚-臉金錢麻子,眼露殺機,看來就不像是個清凈的出家人。
段玉也沉下了臉,道:"你是出家人?還是強盜?"這和尚仿佛終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雙掌合什,道;"阿彌陀佛,出家人怎么會是強盜?"段玉道:"既不是強盜,怎么比強盜還兇,連強盜也不敢這么樣欺負女人。"和尚厲聲道:"你是那女人的什么人?要來管這鬧事?"段玉挺起胸,道:"天下人管天下事,這閑事我為何管不得?"船艙又傳來那麗人的驚呼。"救命呀,救命,這些兇僧要行非禮。"段玉火氣更大,冷笑道:"看來你們這些和尚的膽子倒真不小。"這和尚怒道:"你的膽子也不小,竟敢在灑家面前如此放肆!"他嘴里說著話.一雙手也沒有閑著,突然沉腰坐馬,雙拳齊出,猛擊段玉的腰肋,用的竟象是少林正宗伏虎羅漢拳。
只可惜段玉并不是老虎,什么羅漢拳也伏不了他。
他身子一偏,已反手扣住了和尚的脈門,四兩撥千斤,輕輕一帶。
這種借力打力的功夫,正是這種剛猛拳路的克星,和尚用的力越大,跌得就越慘。
他這一拳力量真不小,只見他一個百把斤重的身子突然飛起,"撲通"一聲,竟然掉入湖水里。
岸上有人在鼓掌,卻也不知是不是那大眼睛的小姑娘。
段玉還沒有回頭去看,船艙中已有兩個大和尚沖了出來。
這兩人身手矯健,出手更快,忽然間,兩雙缽頭般大的拳頭已到了段玉面前,只聽拳風虎虎,果然是招沉力猛。
只可惜中原第一條好漢段飛熊的大公子,武功非但不比他父親差,簡直已有青出于藍之勢。
尤其是他的輕功身法,不但輕靈過人,而且又瀟灑、又漂亮。
他輕輕一提氣,突然鷂子翻身.人已到了這兩個和尚的身后。
和尚變招也不慢,甩手大翻身,"羅漢脫衣",揮拳反擊。
可是他已經(jīng)太慢了。
段玉手里的刀鞘,已打在他左肩的肩井穴上。
他剛翻身.這部位正是他全身平衡的重心,一下被打著,身子立刻站不穩(wěn),踉踉蹌蹌后退了七八步,"砰"的撞斷了船上的欄桿。
另一個和尚比他還慢一點。
段玉再一揮手,只聽"噗通,噗通"兩聲,兩個和尚又掉入水中。
剩下的一個和尚剛搶步出艙,臉色已變了,也不知是出手的好,還是不出手的好。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看來斯斯文文的少年人,竟有這么樣一身驚人的武功。
他簡直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少年人.有這么樣的武功。
段玉也看著他。
這和尚年紀比較大.樣子也好象比較講理,最重要的是,他還沒有出手打人。
所以段玉對他也比較客氣,微笑道;"你的伙伴都走了,你還不走。"這和尚點點頭,長長嘆息了一聲,忽然問道:"施主高姓?"段玉道:"我姓段。"
和尚道:"大名?"
段玉道:"段玉。"
和尚又嘆了口氣,道:"段施主好武功。"
段玉笑道;"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和尚忽然沉下了臉,冷冷道:"但段施主無論有多么高的武功,既管了這日之事,以后只怕就很難全身而退了。"段玉道:"哦。"
和尚道:"施主難道看不出貧僧等是從甚么地方來的。"段玉道:"和尚當然是從廟里出來的,除非你們不是和尚,是強盜。"這和尚狠狠瞪了他一眼,甚么話也不再說,突然躍起,"噗通",也跳進水里,段玉又笑了,喃喃道:"有福同事、有難同當,看來這和尚倒也夠義氣……
他揮了揮衣裳.想走,又想過去問問那白衣麗人有沒有受傷。
正拿不定主意的時候,船艙中已有人在呼喚:"段公子,請留步。"聲音如出谷黃鶯,又輕、又脆、又甜,和她喊救命的時候大不相同了"段玉輕輕咳嗽了兩聲。
他并不是真的想咳嗽,這是段老爺子的毛?。蠣斪雍韲道锟偸怯刑?,要說重要的話時,總喜歡先咳嗽兩聲。
所以段公子也學會了,他發(fā)覺在沒有說話的時候,先咳嗽幾聲,是種很好的法子。
誰知那白衣麗人卻已走了出來,手扶著船艙,看著他.美麗的眼睛里充滿了關(guān)切,柔聲道:"段公子莫非著了涼?這里剛巧有京都來的批杷膏,治嗓子最好。"段玉連咳嗽都不敢咳了,勉強笑道:"不必,我…在下很好。"白衣麗人嫣然道:"公子你本來就是個好人,我知道。"段玉的臉紅了,搶著道:"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我沒有病。"白衣麗人笑得更甜,道:"沒有病就更好了,船上還有-壇陳年的竹葉青……"段玉趕緊道:"不必,不必客氣,在下正要告辭。"白衣麗人垂下頭,輕輕道:"公子要走,賤妾當然不敢攔阻,只不過,萬一公子一走,那些惡僧又來了呢?"段玉沒話說了。
要做好人,就得做到底。
岸上有人在叫:"船上那位公子的酒錢一共是一兩七錢,還沒有賞下來。"白衣麗人笑道:"公子的酒錢.我…."段玉趕緊道;"不行,不必客氣,我這里有。"要女人付酒錢,那有多難為情。
段玉公子出手救人,難道是為了別人替他付酒錢?
這種事千萬不能讓別人誤會的。
段玉立刻搶著將荷包掏出來,慌忙中一個不小心,鈔票和金葉子落了一地,連那柄碧玉刀都掉了下來。
幸好這白衣麗人并沒有注意到別的事,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好像已被段玉的酒渦吸引住了,再也不愿意往別地方去看。
(三)
陳年竹葉青的確是好酒,顏色看來也令人舒暢,入口軟綿綿的,就仿佛是情人的舌頭,這白衣麗人正伸出了小巧的舌頭.直舐著嘴唇。
段玉趕緊低下了頭喝,喝完了這杯酒,他才想到自己這一下子,已將第一、第四、第五、第七,四條戒律全部犯了。
要命的是,這艘畫舫不知何時竟已蕩入湖心.他要走都已來不及。
何況她現(xiàn)在已將他當做朋友,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已告訴了他。
"我姓花.叫夜來。"
花夜來。
好美的姓,好美的名字。
好美的月色.好美的春光,好美的酒。
所有的一切事,仿佛都美極了.段玉心里嘆了口氣,決定自己放松一天。
每個人都應(yīng)該偶而將自己放松一下子的,你說是不是?
何況他今天做的,又不是什么壞事——誰說救人是壞事?準能說喝杯酒是壞事?
段玉立刻原諒了自己。
原諒自己豈非總比原諒別人容易?
所以段玉不醉也醉了。
(四)
明月。
西湖的月夜,月下的西湖,畫舫已泊在楊柳岸邊。
人呢?
人在沉醉,人在沉睡。
段玉只知道自己被帶下了畫舫,被帶人一間充滿了花香的屋子里,躺在一張比花香更香的床上,卻分不出是夢是醒?旁邊仿佛有個人,人也比花香,是不是夜來香?
他分不清,也不愿分得太清。
管他是夢也好,是醒也好,就這樣一份朦朦朧朧、飄飄蕩蕩的滋味,人生又有幾個能夠領(lǐng)略得到?
夜很靜,夜涼如水。
風吹著窗戶,窗上浮動著細碎的花影。
旁邊仿佛有人在輕輕地呼喚:"段公子,玉郎!"段玉沒有回答,他不愿回答,不愿清醒。
但他卻能感覺到身旁有人在轉(zhuǎn)側(cè),然后就有一只帶著甜味的香手伸過來,像是試探他的呼吸。"他的呼吸均勻。
手在他臉上輕輕晃了幾下,人就悄悄的從床上爬了起來。
比花更美的人。
長長的腿,細細的腰,烏云般的頭發(fā)披散在雙肩,皮膚光滑得就象是緞子。
連月亮都在窗外偷窺,何況人?
段玉悄悄的將眼睛瞇開一線,忍不住從心里發(fā)出了贊賞之意。
幸好他沒有將這贊美說出口來。
因為他忽然發(fā)現(xiàn)花夜來竟悄悄地提起了他的衣裳,最用輕巧的手法,將他衣袋中的荷包拎了出來。
然后她就悄悄地走到窗口。窗臺上擺著幾盆花,是不是夜來香?
她遲疑著,居然將第二盆花從花盆里提了起來,帶著泥土一起提起來。
然后她就用最快的動作,將段玉的荷包塞入花盆里,再將花擺進去,將泥土輕輕地拍平。
現(xiàn)在誰也看不出這盆花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了。
她輕輕吐出了口氣,轉(zhuǎn)回身來的時候,臉上不禁露出了得意地微笑。
她笑得真甜,簡直就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只可惜段玉這時已不能欣賞。
他已閉起了眼睛,鼻子里甚至發(fā)出了一種輕微均勻的鼾聲,正是喝醉了的人發(fā)出的那種鼾聲。
花夜來站在床頭,滿意地看著他.悄悄地爬上床,用——雙光滑柔軟的手臂將地抱住。
現(xiàn)在她似乎已希望他醒過來了。
段玉當然沒有醒。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忽然低低哼起了一首歌曲.唱的仿佛是:"哎呀.可憐的小伙子。"她低低地哼,呼吸越來越重,壓在段玉身上的手臂也仿佛越來越重。
她睡著了,帶著滿心得意和歡喜睡著了。
風吹著窗戶,窗上浮動著細碎的花影。
段玉慢慢地翻了個身,輕喚道:"花姑娘,花夜來。"沒有回應(yīng)。
她的呼吸沉重而均勻,她畢竟也喝了不少竹葉青。
段玉又等了很久.才悄悄地爬起來,拿起他的衣裳.悄悄地走到窗口,窗紙已有些發(fā)白了。
段玉提起那盆花,也用最快的手法,將花盆里的東西全都倒在他的衣服里。
然后他再將花擺進去,將土拍平。
他臉上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但轉(zhuǎn)身看到她時,心里不禁又有些歉意。
這善良的少年人,從不愿令別人失望的,何況是這么一個美麗的女人。
悄悄地走過床前,順便提起了他那雙精致的小牛皮靴子。
床上的人兒忽然翻了個身,喃喃著道:"你起來干什么?"段玉勉強控制著自己的心跳,柔聲道:"我要早點走,一早我還要趕路。"床上的人點點頭,眼睛還是張不開,含含糊糊地說道:"回來時莫要忘記再來看我。"段玉道:"當然。"其實他當然也知道,明天她-定就已不會在這地方了。
床上的人滿足地嘆了口氣,很快就又睡著。
她當然想不到這迷迷糊糊的少年會發(fā)覺她的秘密,現(xiàn)在只希望他快走。
花盆下面實在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
他若沒有恰巧看見,第二天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東西不見了時.也沒法子說是她拿的。
捉賊捉贓,這道理他也懂的.當然只有吃定這啞巴虧了。
何況這種事根本沒法子說出去。
唉,女人,看來男人對女人的確要當心些。
天已經(jīng)快亮了.淡淡的月還掛在樹梢,朦朧的星卻已躲入青灰色的蒼穹后。
青石板的小路上,結(jié)著冷冷的露珠。
段玉赤著腳,穿過院子,冷冷的露水從他腳底下直冷到頭頂。
他忽然變得很清醒,簡直從來也沒有這么樣清醒過。
墻并不高,墻頭也種著花草。
花香在清冷的曉風里沁人心扉。
段玉掠了出去.在墻角穿起了他的靴子,再把從花盆里倒出的東西放回衣袋里,抬起頭,長長呼吸著這帶著花香的晨風。
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西子名湖在凌晨看來竟比黃昏時更美。
他沿著湖岸旁的道路慢慢地走著,領(lǐng)略著這新鮮的湖光山色。
他一點兒也不急,就算再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到他昨天投宿的客棧也沒關(guān)系。
那狡猾的美麗的女人醒來后,發(fā)現(xiàn)那盆花又變成空的時候,臉上會有什么樣的表情呢?
想到這里,段玉忍不住笑了,心里雖然難免也多多少少有些歉意,但那種秘密的、罪惡的歡喜卻還比歉意更濃得多。
他忍不住伸手入懷,將那些失而復得的東西再拿出來欣賞一遍。
他怔住了。
荷包里除了他父親給他的銀票、他母親給他的金葉子和那一柄碧玉刀外,居然又多了兩樣東西。一串比龍眼還大的明珠.一塊晶瑩的玉牌。
這樣的珍珠找一顆也許不難,但集成這樣一串同樣大小的,就很難得了。
玉牌也是色澤豐潤,毫無暇疵。
段玉當然是識貨的,一眼就看出這兩樣東西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這兩樣東西是哪里來的?
段玉很快就想通;花夜來一定是早巳將那花盆當做她秘密的寶庫。
在他之前,想必已有人上過她同樣的當。
段玉又笑了。他實在覺得很有趣。
他當然并不是個貪心的人,但是用這法子來給那貪心而美麗的女人一點小小的懲罰,也并不能算是問心有愧。
何況,現(xiàn)在他就算想將這些東西拿去還給她,也找不著她那秘密的香巢了。
事實上.他根本不想去惹這麻煩。
"這些東西本來就不是她的,要還也不能還給她呀。"段玉嘆了口氣,最后終于得到了這結(jié)論。
于是他就將所有的東西全都放回自己的衣袋里。
他對自己處理這件事的冷靜和沉著覺得很滿意,非常滿意,簡直滿意極了。
他覺得自己實在也應(yīng)該得到獎勵。
天色又亮了些。
一聲"唉乃",柳蔭深處忽然有艘小艇蕩了出來。
撐船的船家年紀并不太大,赤足穿著草鞋,頭上戴著頂大笠帽,遠遠就向段玉招呼著道:"相公是不是要渡湖?"段玉發(fā)現(xiàn)自己的運氣實在不錯,他正不知道該走哪條路回去,剛想找條船渡湖,渡船立刻就來了。
"你知道石家客棧在哪邊?"
當然知道。
西湖的船家,又有誰不知道石家客棧的!
于是段玉就跳上了船,笑道:"你渡我過去,我給你十兩銀子。"他自己覺得很快樂時,總是讓別人也分享一點他的快樂。
快樂本是件很奇怪的東西,絕不會因為你分給了別人而減少。
有時你分給別人的越多,自己得到的也越多。
誰知船家非但一點沒有歡喜感激之意,反而翻起了白眼,瞪著他道:"你莫非是強盜?"段玉笑了,道:"你看我象是個強盜?"
船家冷冷道:"若不是強盜,怎么會渡一次湖就給十兩銀子?"段玉道:"你嫌多?"
船家道:"本來嫌多的,現(xiàn)在卻嫌少了。"
段玉忍不住問道:"為什么?"
船家道;"你的銀子既然來得容易,要坐我的船.就得多給些。"段玉眨了眨眼睛,道:"你要多少?"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段玉又笑了,道;"原來我不是強盜.你才是強盜。"船家道:"你現(xiàn)在才知道,已經(jīng)太遲了。"
他長篙只點了幾點,船已到了湖心。他兩膀少說也有三五百斤的力氣。
段玉看著他,道:"這真是條賊船?"
船家冷冷道:"哼。"
段玉道:"聽說賊船上若要殺人時,通常有兩種法子。"船家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段玉道:"卻不知道你是想請我吃板刀面呢.還是要把我包餛飩?"船家道:"那就得看你的銀子是不是給得痛快了。"段玉道:"善財難舍,要拿銀子給人,怎么能痛快得起來。"船家冷笑道:"那么看來我只好先請你下去洗個澡。"段玉道:"不用客氣.我剛洗過。"
船家不等他的話說完,已忽然跳起來,一個猛子扎入水里。
接著,這一條小船就在湖心打起轉(zhuǎn)來,轉(zhuǎn)得很快。
段玉居然還是一點也不著急,喃喃道;"只打轉(zhuǎn)還沒關(guān)系,翻了才糟糕。"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小船果然已翻了身。
誰知段玉居然還沒有掉下去。
船要翻的時候,他的人已凌空躍起,等船底翻了天.他就輕飄飄地落在船底上,喃喃道:"翻身還沒關(guān)系.沉了才真糟糕。"突聽"咚"的一聲響.船底已破了一個大洞,小船立刻開始慢慢的往下沉。
段玉還是沒有掉下去。
撐船的竹篙,飄在水面上,他突然掠過去,腳尖在竹篙上輕輕一點,竹篙就覺著向前滑出。
他的人已借著這一點之力,換了一口氣,再次躍起,等竹篙滑出三丈,他又掠過去用腳尖一點。
換過二次氣后,他居然已又輕飄飄地落在岸上,喃喃道:"看來船沉了也不太糟糕、只不過真有點可惜而已。"只聽"嘩啦啦"一聲水響,那船家已從水里冒出頭來,用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看著段玉。
段玉背負著雙手,微笑道:"現(xiàn)在水一定很冷,洗澡當心要著涼。"船家又瞪了他半天,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果然是好輕功。"段玉道:"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船家沉下了臉,冷冷道:"只可惜你空有這樣的一表人才,偏偏不學好。"段玉失聲笑說道:"是你不學好?還是我不學好?"船家卻嘆了口氣,淡淡道;"我本來還想保全你,指點你一條明路,現(xiàn)在看來你已只有死路一條了。"段玉也嘆了口氣,道:"先要請我吃板刀面,又要請我下湖洗澡.也算是指點我的明路?"船家冷笑一聲,一低頭,又扎入了水里。
段玉突又喚道:"等一等。"
般家慢慢的從水里露出頭來,道;"還有什么話說?"段玉笑了笑,道:"我忘了謝謝你。"
船家皺眉道:"謝謝我?"
段玉微笑道:"不管你說的話是真是假,我一樣還是要謝謝你。"他的微笑純真而坦誠.用這種微笑對人,永遠都不會吃虧的。
船家看著他,過了很久,忽然又嘆了口氣,道:"象你這樣的年青人.死了的確有點可惜。"段玉笑道:"我也不想死。"
船家沉吟著.道:"你現(xiàn)在若趕到鳳林寺去,找一位姓顧的人也許還有一線生機。"段玉苦笑道;"我活得好好的,你為什么總是說我快要死了呢?"船家道:"你難道自己忘了你自己所做過什么事?"段玉皺了皺眉,道:"我做了什么事?"
船家沉著臉,道:"你得罪了個不能得罪,不該得罪的人。"段玉想了想,恍然道:"你說的是那四個大和尚?"船家仿拂已覺得自己話說得太多,一翻身,就沒入水里。
段玉道:"鳳林寺又在什么地方呢?你不告訴我,叫我到哪里找去?"他說話的聲音雖大,只可惜湖面上早已沒有了那船家的影子。
連小船的影子都已看不見了。
段玉嘆了口氣,苦笑道:"是不是我的運氣已漸漸變壞了?"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忽然發(fā)現(xiàn)柳蔭深處,正有雙大眼睛在瞪著他。
那大眼睛的小姑娘居然又出現(xiàn)了,身上穿的還是昨天那件淺紫色的長衫,腰畔的絲絳上卻多了柄裝潢很考究的長劍。
段玉這才想起,自己還是忘記了一樣東西——他的刀。
他只記得昨天在畫肪開始喝酒的時候,那柄刀還在桌上的。
以后他就忘了,不但那柄刀忘了,幾乎連自己的人都忘了。
這柄刀也叫做碧玉刀,本是段老爺子少年時闖蕩江湖的成名武器,據(jù)說還是段夫人未嫁時送給他的定情之物。
直到段玉十八歲時,段老爺子才將這柄刀傳給他。
段玉在心里嘆了口氣.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他父親那板著臉教訓他的樣子。
大眼睛的小姑娘看見他轉(zhuǎn)過臉來,也板起了臉.冷笑道:"連鳳林寺都不知道在哪里,還出來走什么江湖?"段玉忍不住問道:"你知道鳳林寺在哪里?"
小姑娘往后面看了看,又往旁邊看了看,道:"你在跟誰說話?"段玉笑道:"這里難道還有別的人么?"
小姑娘板著臉,冷冷道:"你既然知道男女有別,還找我說話干什么?"原來她還一直將昨天那筆帳記在心里。
女人家的心眼總是小些的,男子漢大丈夫,總該讓著她們一點兒,段玉陪笑道:"妨娘若知道鳳林寺在哪里,又何妨指點我一條明路。"小姑娘瞪大眼睛.冷笑道:"我們素昧平生,我憑什么要指點你的明路。"段玉道:"在下段玉,站娘貴姓?"
小姑娘道:"既然男女有別,連酒都不能喝,又怎么能互相通名道姓?"看來這位小站娘不但氣量偏狹,而且還難纏得很。
段公子可也不是受慣別人的氣的人,只要有鳳林寺這個地方,還怕打聽不出來?
他笑了笑,向那小姑娘抱了抱拳,道:"我惹不起你,總躲得起你吧。"誰知小姑娘卻又喚道:"你回來,我們的話還沒有說完!"段玉只好轉(zhuǎn)回來.苦笑道:"還有什么話沒說完的?"小姑娘冷笑道:"我問你,你既然不能跟我同桌喝酒,為什么就能到別人船上去喝酒,而且一喝就是一夜,難道她不是女人,難道你們就不是男女有別?"原來她心里真正不舒服的是這件事!段玉不說話了。
這種事反正是解釋不清的,不解釋有時還是最好的解釋。
何況,他又何必來跟這不講理的小姑娘解釋?
小姑娘還是不肯放松,大聲道;"你怎么不開腔了,自己知道理虧是不是?"段玉只有苦笑。
小姑娘瞪著他,竟忽又媚然一笑,道:"自己知道理虧的人,倒還有藥可救,你跟我來吧。"段玉怔了-怔,道:"你肯帶我到鳳林寺去?"
小姑娘咬著嘴唇,道:"不帶你到鳳林寺去.難道帶你去死!""千萬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千萬不可。"段玉只有在心里嘆氣,看來他現(xiàn)在又不得不跟另一個陌生女人打交道了。
他只希望這個比那個稍好一點。
起了風,柳絮在空中飛舞,就象是初雪。
這小姑娘分開柳枝,慢慢地在前面走,她穿著雖是男人打扮,腰肢卻還是在輕輕扭動。
是不是故意扭給段玉看的?好證明她已不是個小姑娘,已是個成熟的女人?
段玉不想看都不行,事實上,這小姑娘纖腰一扭,柔若柳枝,雖然稚氣未脫,卻另有一種醉人的風韻。
男人的眼睛,豈非本來就是為了看這種女人而長出來的?
段玉正是少年,段玉才十九。
小姑娘仿佛也知道后面有人看著她,忽然回眸一笑,道:"我姓華.叫華華鳳。"華華鳳,這名字也美得很。
段玉笑了,覺得對自己總算有了個交待,現(xiàn)在她至少已不能算是完全陌生的女人了。
他至少已知道她的名字。
(五)
鳳林寺就在岳王墳旁的杏花村左鄰,是西湖的八大叢林之一。
寺中香火一向很盛,尤其在春秋佳日,游湖的人就算不信佛.也會到廟里來燒上幾柱香的。
鳳林寺是和尚寺。
那個船家為什么要叫段玉來找一個姓顧的道人呢?
華華鳳眼珠子轉(zhuǎn)動著,道:"那船家叫你來找一個姓顧的道人?"段玉道:"嗯。"
華華鳳道:"你沒有聽錯?"
段玉苦笑道;"我耳朵還沒有毛病。"
華華鳳道:"可據(jù)我所知,鳳林寺中連個道士都沒有,只有和尚。"段玉皺眉道;"昨天我打的那四個和尚.莫非就是鳳林寺的?"華華鳳道:"不對,鳳林寺的方丈,好像不是華南寺的傳人,那四個和尚使的是少林拳。"段玉笑道;"看不出你倒也是行家。"
華華鳳冷笑道:"難道只許男人打架,就不許女人練武?"段玉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華華鳳道;"你是不是跟別的男人一樣,總認為女人要什么都不懂才好?"段玉道;"我也沒有這意思。"
華華鳳道:"你是什么意思?"
段玉道,"我只不過說你的眼力好,是個行家,難道還有什么別的意思?"華華鳳道:"這句話雖然沒有說錯,可是你說話的口氣卻不對。"段玉嘆了口氣,道:"現(xiàn)在我也總算明白你的意思了。"華華鳳道;"哦。"
段玉苦笑道:"你好象很喜歡找別人的麻煩,很喜歡找人吵架。"華華鳳道:"誰說我喜歡找別人吵架,我只喜歡找你。"這句話說出來,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段玉看著她甜笑,心里忽然覺得甜甜的,就連他自己也弄不清這是怎么回事。
一個女人喜歡找你的麻煩,跟你吵架,你本應(yīng)覺得很喪氣才對。
奇怪的是,有時你反而偏偏覺得很歡喜。
女人總是要說男人是天生的賤骨頭,大概也因為這道理。
段玉在看著她的時候.華華鳳也在看著段玉.他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象已忘了這世上還有別的人。
這地方當然不止他們兩個人,別的人當然全都在看著他們。
段玉本來已經(jīng)很夠引人注目的了,何況再加上一個半男不女的華華鳳。
她忽然板起臉來大發(fā)嬌嗔,忽然又笑得那么甜,有幾個人簡直連眼睛都已看直了。
現(xiàn)在剛過清明,正是游湖的佳期,這一路上人就不少,到了廟門口.更是紅男綠女,絡(luò)繹不絕的。
其中有遠地來的游客,也有從城里來上香的,有背著黃布袋賣香燭的老人,也有提著花籃賣茉莉的小姑娘;有吳依軟語、酣美如鶯的少女,也有滿嘴粗語的市井好漢。
事實上,在這種地方,各式各樣的人你幾乎全可以看得到。
就只看不到道人,一個道人都沒有。
道士本就不到和尚廟里來。
墻角后有兩個眉清目秀的小沙彌,正躲在那里偷偷地吃糖,正是剛從鳳林寺里溜出來的。
段玉生怕犯了和尚的忌諱,也不敢到頂里去打聽,但過去問問這兩個小沙彌,大概總不會有什么關(guān)系。
"借問兩位小師傅,廟里是不是有位姓顧的道人?""沒有。"
"道士從不敢上這里的門,就算來了,也要被打跑。""為什么?"
"因為有好些人看到這里香火盛,總是想到這里來奪廟產(chǎn)、打主意。""而且我?guī)煾党Uf,道士連頭發(fā)都不肯剃.根本不能算六根清靜的出家人。""聽說有的道士還有老婆哩。"
這兩個小沙彌顯然是剛出家不久,看他們的表情,好象很遺憾自己為什么不去做可以娶老婆的道士,反來當了和尚。
段玉覺得很有趣,偷偷塞了錠銀子在他們的側(cè)懷里,悄悄道;"過兩天找頂帽子戴上,到三雅園去吃條宋嫂魚,那比糖好吃。"小沙彌看了他兩眼.忽然一溜煙跑了。
華華鳳忍不住笑道:"你在誘人犯罪。"
段玉道:"吃魚不能算犯罪。"
華華鳳道:"出家人怎能動葷腥?"
段玉道:"酒肉穿腸過,佛主心頭坐,這句話你難道沒聽說過?"華華鳳笑道:"幸好你沒去做和尚,否則一定是個花和尚。"段玉道:"我就算要出家,也寧愿做道士,不會做和尚。"華華鳳道:"為什么?"
段玉微笑道:"你應(yīng)該知道為什么。"
華華鳳想起那小沙彌說的話,狠狠瞪了他一眼,卻又忍不住笑了,道:"我本來還以為你很老實,誰知道你也不是個好人。"她忽又接著說:"但你卻是個呆子。"
段玉道:"呆子?"
華華鳳道:"聽誰說這廟里有道士的?"
段玉道:"那位船家。"
華華鳳:"你認得他?"
段玉道:"不認得。"
華華鳳道:"是他叫你來找道士,你就來了,他若叫你到這里找個尼姑,你是不是也一樣會來?"段玉怔住。
"第六條,不可輕信人言"。
他忽然發(fā)覺自己又將他爹爹的戒律犯了-條。
華華鳳:"你打的若真是少林寺門下這麻煩的確不小,但少林寺名門正宗,也不至于為了這點事就要你的命呀。"段玉聽著。
華華鳳又道:"何況,少林寺若真要將你置于死地,就連武當山的龍真人都未必能管得了,何況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道士!"段玉嘆氣。
華華鳳也嘆了口氣,繼續(xù)道:"象你這么隨隨便便就相信別人的話.總有-天被人賣了都不知道的。"段玉忽然道:"我只相信一件事。"
華華鳳道:"什么事?"
段玉道:那船家這么說,絕不會只為了要騙我到這里來白跑一趟。"華華鳳道:"你認為他的另有目的?"
段玉點點頭.道:"他各是存心要害我,就-定會先在這里挖個陷阱等著我來跳。"華華鳳眨著眼,道:"你想跳?"
段玉苦笑道:"只可惜現(xiàn)在我連這陷阱在哪里都不知道。"華華鳳道;"你若知道,那也就不能算是個陷阱了。"她忽又笑了笑.悠然道:"就因為陷阱永遠是你看不見的,所以你才會掉下去。"段玉道:"所以我隨時都可能掉下去。"
華華鳳道:"不錯。"
段玉也貶了眨眼睛,道:"那船家和我素不相識,若連他都要來害我,對面那趕車的就也可能是他的同謀。"華華鳳正色道;"嗯,很可能。"
段玉眼珠四面一轉(zhuǎn),道:"這地方每個人說不定都有可能。"華華鳳道:"嗯"段玉的眼瞪忽又瞪在她臉上,道:"你呢?是不是也有可能?"華華鳳板著臉道:"最有可能的就是我。"段玉道:"哦。"
華華鳳道:"我現(xiàn)在就想灌你碗毒酒,活活的毒死你。"段玉嘆道:"毒死總比淹死好。"
華華鳳瞪著他,道:"你敢跟我去?"
段玉道:"到哪里去?"
華華鳳的手向前一指,道:"那里好象有個地方賣酒,你……"她聲音忽然停止。
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正指著三個字——就是"顧道人"這三個字。
(六)
用竹竿高高挑起的青布酒簾,已洗得發(fā)白.上面寫著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就是顧道人這三個字。
"顧道人"竟是個酒館的名字。
這酒館只不過是二間用木板搭成的小屋,屋子里陰暗而潮濕,堆滿了酒缸L木屋前的竹棚下也擺著一只只的大酒缸,酒缸上鋪著白的木板,就算是喝酒的桌子,客人們就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喝酒。
杭州城里有很多冷酒店,也都是這樣子的。
這里酒店只是賣冷酒,沒有熱菜,最多只準備-點煮花生、鹽青豆、小豆干下酒,所以來也多半是會喝酒的老客人。
這種人只要有酒喝就行,既不分地方,也不分時候.所以現(xiàn)在雖然還是上午,但這酒店的桌子卻已經(jīng)擺了起來。
一個斜眼的小癩痢,正將一大盆鹽水煮的毛豆子從里面搬出來,擺在柜臺上已經(jīng)有兩個長著酒糟鼻的老頭子在喝酒了。
華華鳳和段玉已坐了來等了半天、那小癩痢還未過來招呼。
段玉試探著問道:"你就是這里的老板?"
小癩痢翻了翻白眼.道:"我若處這里的老板,這地方就該叫小癩痢了。"段玉道:老板是誰?"
小癩是手往酒簾上一指.問道:"你不認得字?"段玉笑說道:"原來這個地方真有個姓顧的道人。"小癩痢用斜眼瞪著他,道:"你們到底喝不喝酒?"華華鳳瞪起了眼睛,道:"不喝酒來干什么?"
小癩痢道:"要多少酒?"
華華鳳接著道:"先來二十碗花雕,用筒子裝來。"小癩痢又用斜眼瞪著她,臉上這才稍微露出了一點好顏色。
在這里只有一種人才是受歡迎、受尊敬的,那就是酒量好的人。
陰暗的柜臺外,居然還接著副對聯(lián)。
"肚肌飯盅小,魚美酒腸寬。"
段玉又忍不住問道:"這里也賣醋魚?"小癩痢道:"不賣。"段玉道:"可是這副對聯(lián)…"小癩痢道:"對聯(lián)是對聯(lián).魚是魚。"他翻著白眼走了,好象連看都懶得再看段玉。
段玉苦笑道;"這小鬼一開口就好象要找人打架似的,也不知是誰得罪了他。"華華鳳也忍不住笑道:"這種人倒也算少見得很。"段玉眨了眨眼,道;"但我卻見過一個。"
華華鳳道:"誰。"
段玉不說話了,只笑。
華華鳳瞪著他,咬著嘴唇道;"你假如敢說是我,我就真毒死你。"然后她自己也笑了。
他們雖然初相識,但現(xiàn)在卻已忽然覺得象是多年的朋友。
這時小癩痢總算已將五筒酒送來,"砰"的,放在酒缸上,又扭頭就走。
酒缸上本就有幾只空碗。
段玉倒了兩碗酒,剛想端起來喝。
華華鳳忽然按信他的手,道;"等一等。"
段玉道:"還等什么?"
華華鳳道:"我當然并不想真的毒死你,但別人呢?"段玉笑道:"那小鬼雖然看我不順眼,總算不至于想要我的命。"華華鳳卻沒有笑.板著臉道:"你難道忘了到這里來是找誰的?"段玉道:"我還沒喝醉。"
華華鳳道:"你若真的有殺身之禍.一個賣酒的假道士怎么能救你?"段玉道:"也許他只不過是藉賣酒來掩飾自己的身份而已。"華華鳳道:"所以他就很可能是個隱姓埋名的武林高手。"段玉道:"不錯。"
華華鳳道:"所以他的武功可能很高。"
段玉道:"不錯。"
華華鳳道;"他是不是也可能很會下毒呢?"
那船家既然淹不死段玉.就要他的同謀來將段玉毒死。
這當然也很可能。
看來華華鳳不但想得比段玉周到,而且對他真的很關(guān)心。
段玉想說的話并沒有說出口,因為他忽然發(fā)現(xiàn)有個人正在看著他們。
無論誰看到這個人,都忍不住會多看幾眼的。
這個人當然是個女人,當然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風姿綽約,而且很會打扮。
會打扮的女人并不一定是濃妝艷抹的。
這女人一張白生生的清水鴨蛋臉上.就完全不著脂粉。
可是她穿得卻很考究:一件緊身的黑綠衫子,配著條曳地的百折湘裙,不但質(zhì)料高貴.手工精致.顏色也配得很好。
穿衣服也是種學問,要懂得這種學問,并不是件容易事。
她看來顯然已不再年青,卻更顯得成熟艷麗。
這種年齡的女人,就象是一朵盛開的花,風韻最是撩人。
段玉看著她,眼睛里不覺露出了贊賞之色。
華華鳳正在看著他,顯然從他的眼色中,發(fā)現(xiàn)他正在看著個女人。
所以她也回過了頭。
她剛巧看見這女人的微笑。一種成熟而美麗的微笑。
唯有她這種年紀的女人.才懂得這么微笑。
華華鳳的臉立刻板了起來,壓低聲音,道:"這女人是誰?"段玉道:"不知道。"
華華鳳道;"你不認得她?"
段玉搖搖頭。
華華鳳道:"既然你不認得她,她為什么看著你笑?"段玉:淡淡道:"有人天生就喜歡笑的,那至少總比天生找麻煩的人好。"華華鳳瞪著眼道:"現(xiàn)在你是不是在找我的麻煩?"段玉沒有回答.因為那女人現(xiàn)在居然向他們走了過來。
她走路的姿勢也很美.微笑著走到他們前面.道:"兩位好象是從遠地來的。"華華鳳立刻搶著道:"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婦人還是帶著微笑,道:"沒有關(guān)系。"
華華鳳道:"既然沒有關(guān)系,你問什么!"婦人道:"只不過是隨便問問而已。"華華鳳道;"有什么好問的。"
婦人道:"因為這地方來的一向都是熟客.很少看見兩位這佯的生人。"華華鳳道:"這地方來的什么客人,跟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婦人笑道:"這就有一點關(guān)系了。"
華華鳳道:"哦?"
婦人嫣然道:"所以我說姑娘一定是遠地來的,否則又怎么會不知道我是誰人呢?"原來她已看出華華鳳是女扮男裝的。
華華鳳更生氣了,冷笑道:"你這人難道有什么特別?"婦人道:"說起來倒真有點特別。"
華華鳳道:"哪點兒特別?"
婦人笑道;"并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嫁給道士的,你說是不是?"華華鳳愕然道:"你說什么?"
婦人道;"外子就是這里的顧道士,所以這里有很多人都在背地叫我女道士,他們還很怕我知道,其實我倒很喜歡這名字。"她微笑著.接著道:"我若不喜歡道士,又怎么會嫁給道士呢?"華華鳳這次終于無話可說。無論如何.能嫁給道士的女人實在不多。
段玉卻笑了。
他發(fā)覺這位女道士不但美,而且非常之有趣。
看到他臉上的表情,華華鳳的火氣更大,忽然端起面前的一碗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女道士道:"姑娘也喝酒?"
華華鳳道:"我難道不能喝?"
女道士笑道:"我只不過覺得奇怪.姑娘為什么忽然又不怕酒里有毒了?"原來她不但眼睛尖,耳朵也很長。
華華鳳的臉已有些發(fā)青了。
幸好女道土已改了話題.道:"你兩位這樣的人,到這里來.當然不會是來喝酒的?"段玉微笑道:"在下的確想來拜訪顧道人。"
女道士道:"你認得他?"
段玉道:"還未識荊。"
女道士道:"那么.是不是有人叫你來的?"
段玉道:"不錯。"
女道士道:"是誰叫你來的?"
段玉道:"那位仁兄我也不認得。"
女道士仿佛也覺得這件事有點意思了,眨著眼睛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段玉道:"是位搖船的大哥。"
女道士道:"搖船的!"段玉道:"也許他本來并不是,只不過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是在搖船。"他笑了笑,接著道:"無論誰要打扮成船家,都不大困難的。"女道士道:"他長的是什么樣子?"
段玉道:"黑黑的臉,年紀并不大,眼睛發(fā)亮,水性也很高。"他苦笑著接著道:"我若到了水里,現(xiàn)在說不定已被他淹死。"女道士忽然嘆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一定又是他。"段玉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女道士笑道;"這人姓喬,天下只怕再也沒有人比他更喜歡多管閑事的!"段玉笑道:"我同意。"女道士看著他,看了很久,才問道:"真是他叫你到這里來的?"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你殺了人?"
段玉又忍不住笑了,這笑,就等于是否認,無論誰殺了人后,都絕不會象他笑得那么純真。
女道士嫣然道:"我看你的樣子也不象殺過人的。"她好象松了口氣,但很快地接著問道;"你最近做了件大案?"段玉搖搖頭,笑道:"我看來象強盜?"
女道士道:"你身上是不是帶著紅貨.有人在打你的主意?"段玉道:"紅貨?"
女道士解釋道:"紅貨的意思就是很值錢的珠寶了。"段玉道:"也沒有。"
女道士皺了皺眉.道:"那么,你究竟惹了什么麻煩呢?"段玉道:"麻煩倒好象有一點兒。"
女道士道:"恐怕還不止一點兒,否則喬老三就不會叫你來的。"段玉道;"我只不過打了幾個人而已。"
女道士道:"你打的什么人?"
段玉道:"是幾個和尚"女道士道:"和尚?什么樣的和尚?"段玉道:"幾個很兇的和尚,說話好象不是這里的口音。"女道土道:"是不是會武功的和尚?"
段玉點了點頭,道:"他們使的好象是少林拳。"女道士又皺起了眉.道:"你出門的時候,難道沒有人告訴你,在江湖中行走最好不要和僧道乞丐結(jié)怨嗎?"段玉苦笑道:"有人告訴過我,只可惜那時我忽然忘了。"女道士輕輕嘆了口氣,道:"原來你也是個很沖動的人。"段玉道:"可是我出手并不重,絕沒有打傷他們,只不過把他們打下水了而已。"女道士道:"為了什么呢?"
段玉道:"我看不慣他們欺負人。"
女道士道:"他們欺負了誰?"
段玉道;"是個……是個女人。"
女道士笑道;"我也想到一定是個女人-…是不是長得很美?"段玉的臉有點紅了,吶吶道:"長得倒還不難看。"女道士道:"叫什么名字?"
段玉道:"她自己說她叫花夜來。"
女道士第三次皺起眉,皺的很緊,過了很久.才問道:"你以前不認得她?"段玉道;"連見都沒有見過。"
女道士道;"你只看見那幾個和尚在欺負她,連話都沒有問清楚,就把他們打下了水?"段玉道:"他們也根本沒有讓我說話。"
女道士道:"然后呢?"
段玉紅著臉.答道:"然后她就-定要請我喝酒。"女道士的眼睛盯在他的臉上,道:"你是不是喝了很多?"段玉道:"不太少。"
女道士道:"然后呢?"
段玉道:"然后……然后我就走了。"
女道士道:"就這么簡單?"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難道你沒有吃什么虧?"
段玉笑道:"那倒沒有。"
女道士展顏道:"看來你若不是很聰明,就-定是運氣很不錯。"段玉忍不住問道:"她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是不是常常要人家吃虧的?"女道士嘆了口氣,道:"你難道真不知道,她就是長江以南最有名的獨行女盜嗎?"段玉怔住。
女道士又道:"你跟她分手之后,就遇見了喬老三?"段玉點點頭,道:"那時天剛亮。"
女道士道:"那時你還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段玉苦笑道:"我只知道他不但要我將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而且還要請我下湖洗澡。"女道十道:"那時你在他的船上?"
段玉嘆道:"現(xiàn)在那條船已沉了。"
女道士失笑道:"但你卻一點也看不出象下過水的樣子。"段玉道:"船沉了下去,我并沒有沉下去。"
他忍不住笑了笑,接著道:"也許這只因為我運氣真的不錯。"女道士卻嘆了口氣,道:"也許這只因為你運氣不好。"段玉怔了怔,道;"為什么?"
女道士道:"你若真的被他請到水里去泡一泡,以后的麻煩也許就會小些了。"段玉道:"我不懂。"
女道士道:"你也沒聽說過僧王鐵水這個人?"段玉道:"沒有。"
女道士道:"這個人本是少林門下,卻受不慣少林寺的戒律束縛,最近也不知為了什么.竟一怒脫離了少林派,自封為僧中之王,少林寺竟對他無可奈何,從這一點你就可想象到他是個怎么樣的人了。"段玉動容道:"看來這人不但是個怪物,而且膽子也不小。"女道士道:"他這個人也跟他的名字一樣,有時剛烈暴躁,有時卻又很講理,誰也摸不透他的脾氣。"段玉道;"他既然敢公然反抗少林派,武功當然也很高。"女道士道:據(jù)說他武功已可算是少林門下的第-高手,就因為脾氣太壞,所以在少林守中的地位一直很低。"段玉道:"想必也就是因為這緣故,他才會脫離少林的。"女道士道:"其實他也不能算是個壞人.只不過非??癜羷傘?,不講理的時候比講理時多得多,無論誰得罪了他,都休想有好日子過。"她嘆了口氣,接著道:"他到江南來才不過兩三個月,卻已經(jīng)有七八個很有名望的武林高手,傷在他的手下。據(jù)說他只要一出手,對方就算不死,至少也得斷條腿.蕪湖大豪方剛只被他打了一拳,竟吐血吐了兩個月,最后死在床上。"段玉道:"你說的方剛,是不是那位練過金鐘罩、鐵布衫的前輩?"女道士嘆道;"不錯,連練過金鐘罩的人.都受不了他一拳,何況別的人呢!"段玉沉吟著,道:"我打的那四個和尚,莫非就是他的門下?"女道士點點頭道:"他脫離少林寺后.就廣收門徒。無論誰想投入他的門下,都是先剃光頭做和尚,但只要一入了他門下,就再也不怕人欺負,所以現(xiàn)在他的徒弟,只怕已比少林寺還多。"她又嘆了口氣,道:"你想想,你得罪了這么樣一個人.你的麻煩是不是很小?"段玉不說話。
女道士又道:"何況這件事錯的并不是他,是你。"段玉道:"是我?"
女道士道:"江南武林中,吃過花夜來大虧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鐵水就算殺了她,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你卻為了這種人去打抱不平,豈非自尋煩惱?"段玉苦笑道:"看來我想不認錯也不行了。"
女道士道:"現(xiàn)在鐵水想必巳認定了你是花夜來的同黨.所以定不會放過你。"段玉道:"我可以解釋。"
女道士道:"你難道已忘了,他通常都是個很不講理的人嗎?"段玉苦笑道:"所以我除了被他打死之外.已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女道士道:"也許你還有-條路可走。"
段玉道;"哪條路?"
女道士伸出青蔥般的纖纖玉手,向前一指。
她指著一扇門。
這扇門就在那陰暗狹窄的酒店里,上面擺著花生豆干的柜臺后。
門上掛著油膩的藍領(lǐng)門簾,上面也同樣有三個大字:"顧道人。"段玉道:"道人還在高臥?"
女道士道:"他從昨天一直賭到現(xiàn)在,根本就沒有睡。"段玉笑道:"道人的豪興倒不淺。"
女道士嫣然道:"他雖然是個賭鬼,又是個酒鬼,但無論什么樣的麻煩.他倒是總能夠想得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子來解決,喬老三并沒有叫你找錯人。"段玉道:"我現(xiàn)在可以進去找他?"
女道士笑道:"喬老三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你隨時都可以進去,只不過……"她嘆了口氣,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接著道:"這財鬼賭起來的時候,就算天塌下來,他也不會抬起頭來看一眼的。"段玉笑道:"我可以在旁邊等,看人賭錢也是件很有趣的事。"女道士看著他,又笑道:"你好象對什么事都很有興趣。"段玉還沒有開口,華華鳳突然冷冷道:"這句話倒說得不錯,別人就算把他賣了,他還是會覺得有趣。"她一直坐在旁邊聽著,好象一直都在生氣。
段玉笑道;"你放心,就算有人要賣我.只怕也沒有人肯買。"華華鳳冷笑道:"這句話也沒有說錯,又有誰肯買個呆子呢?"段玉道:"我真的象個呆子么?"
華華鳳道:"你真要進去?"
段玉答道:"我本來就是為了拜訪顧道人而來的。"華華鳳問道:"別人無論說什么,你全都相信的。"段玉嘆了口氣,道:"你若不相信別人,別人又怎么會相信你?"華華鳳突然站起來,繃著臉道:"好,你要去就去吧。"段玉道:"你呢?"
華華鳳冷笑道:"我既沒有興趣去看別人賭錢,也不想陪個呆子去送死,我還有我的事。"她再也不看段玉一眼,扭頭就走。
段玉居然就看著她走.她居然就真的走了。
女道士眨著眼,道:"你不去拉住她?"段玉嘆了口氣,道:"一個女人若真的要走時,誰也拉不住的。"女道士道:"也許她并不是真的要走呢。"
段玉淡淡道:"若不是真的要走,我又何必去拉她。"女道士又笑了,道:"你這人真的很有趣,有時連我都覺得你有點傻氣,但有時卻又覺得你說的話很有道理。"段玉苦笑著說道;"現(xiàn)在我只希望我真的很有運氣。"女道士忽然正色道:"但我還是要勸你一件事。"段玉道:"我在聽。"
女道士道;"你進去了之后,千萬不要跟他們賭錢,否則也許真的會連人都輸?shù)舻摹?段玉當然不會去賭的,這本就也正是他父親給他的教訓。
"十賭九騙.江湖中郎中騙子到處都是,越以為自己賭得精明的人,輸?shù)迷絻?。還沒有摸清別人底細之前,你千萬不能去賭,千萬不能。"段玉本就不是那種見了賭就不要命的人,他怎么會去賭呢!
(七)
后面的-間屋子.還是堆滿了酒缸和酒壇,一個疊著一個,堆得高高的.中問只留下一條窄窄的弄堂。
從弄堂穿過去.又是一道門,在門外就可以聽見里面搓骰子的聲音。
只有擲骰子的聲音,里面的人賭得居然很安靜。
有四個人在賭,一個人在看。
四個人擁坐在酒壇子上。圍著個大酒缸,酒缸上鋪著木板。
他們賭的是牌九。
推莊的是個獨臂道人,穿著件已洗得發(fā)白的藍布道袍,顴骨很高,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用一只手疊牌比別人兩只手還快。
段玉知道他一定就是這地方的老板顧道人了。
另外的三個人。一個是瘦小干枯,滿臉精悍之色的老人.一雙指甲留得很長的手上,戴著個拇指般大的碧玉斑指。
他押的是天門。
上家是個而有病容的中年人,不時用手里一塊雪白的絲巾捂著嘴,輕輕咳嗽。
絲巾用過兩次就不要了,旁邊那看牌的人就立到送一條全新的給他換。
看來這人不但用的東西很講究,而且還特別喜歡干凈。
可是這地方卻臟得很,他坐在這里賭錢,居然已賭了一天一夜。
好賭的人,只要有得賭,就算坐在路邊,也一樣賭得很起勁。
下家的一個人身材高大,滿臉大胡子,顧盼之間.凜凜有威,一雙手卻粗得很.五根手指竟幾乎一樣長短.顯然練過鐵砂掌一類的功夫,而且練得還很不錯。
這三人的衣著都非常華麗.氣派看來也很不小、顯見得很有身份,很有地位。
但他們賭的.卻只不過是幾十個用硬紙板剪成的籌碼。
籌碼上也有同樣的"顧道人"三個字,寫得龍飛鳳舞.仿佛是顧道人親筆花押。
好賭的人.只要有得賭,輸贏大小,他們也不在乎的。
所以四個人全都賭得聚精會神、四個人的臉色全都已發(fā)白,竟沒有一個開口說話的。
那練過鐵砂掌的大漢剛贏了四個籌碼.額上已開始冒汗,一雙連殺人時都不會發(fā)抖的手,此刻竟似乎微微發(fā)抖起來。咬了咬牙,終于又推了四個籌碼出去。
滿面病容的中年人流吟著、也押了四個籌碼上去。
現(xiàn)在只剩下天門還沒行押了那精瘦的華服老人卻在慢吞吞地數(shù)著籌碼.忽然長長吐了口氣,道;"今天我沒輸贏。"虬髯大漢立刻軒眉道:"現(xiàn)在談什么輸贏,芝翁莫非想收手了?"老人點了點頭,慢吞吞地站起來、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道;"你們二位還可以玩玩,我還有事,要告辭了。"虬髯大漢變色道:"只剩下三個人,還玩什么?芝翁難道就不能多留一下子?"那老人卻已挑起簾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虬髯大漢咬著牙,恨恨道;"這老狐貍,簡直賭得比鬼還精——好,我們就三個人押下去。"滿面病容的中年人也在數(shù)著面前的籌碼,輕輕咳嗽著,道;"只剩下三個人怎么押,我看今天不如還是收了吧!"虬髯大漢著急道:"現(xiàn)在就收怎么行,我已輸了十幾文錢了。"原來一個籌碼竟只不過是一文錢。
這虬髯大漢想必是天生一副爭強好勝的脾氣,不肯服輸,否則又怎么會在乎這十幾文錢了。
顧道人仿佛也意猶未盡.這才發(fā)現(xiàn)屋里多了-個人,抬起頭來看了段玉兩眼,微笑道:"這位朋友想不想來湊一腳?"段玉剛想說"不".那虬髯大漢已搶著道:"小玩玩,沒關(guān)系,賭過了我請你喝酒。"他們的輸贏實在不大。
段玉沉吟道;"既然有事來找人家,怎么好意思掃人家的高興,就算輸一點又有什么關(guān)系。"想到這里,段玉就笑了笑,道:"好,我就來陪三位玩一會兒,只不過我不太會賭的。"虬髯大漢立刻喜露顏色,笑道:"還是這位朋友夠意思。"顧道人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也在打量著段玉,微笑道:"聽朋友說話的口音,好象是從北邊來的。"段玉道:"不錯,我是中原人。"
傾道人道:"貴姓?"
段玉道:"姓段,叫段玉。"
顧道人眼睛仿佛更亮了,笑道;"段朋友就押天門如何?"段玉道;"行。"
天門上還有那老人留下來的一疊籌碼,好象有四五十個。
顧道人道;"我們這里都是賭完了才算帳的,朋友你就算暫時身上不方便,也沒關(guān)系。"段玉笑道:"我身上還帶著些。"
那滿面病容的中年人也一直在盯著他,忽然道:"卻不知朋友你賭多少?"段玉將老人留下的那疊籌碼點了點,道:"暫就賭這么多吧,輸光了再說。"虬髯大漢笑道:"好,就要這么樣賭才過瘸,我王飛今天交定你這個朋友了。"那中年人面上也露出微笑,道:"在下姓盧行九,朋友們都叫我盧九。"段玉笑道:"幸會得很。"
于是他也押了四個籌碼上去。
顧道人擲出的骰子是七點,天門拿第一副,是副梅花配長三,六點。
莊家拿的卻是副地杠。
段玉輸了。
第二副莊家七點,天門又是六點。
段玉又輸了。
第三副莊家調(diào)污二,天門卻是鱉十。
最后莊家打老虎,居然又拿了副雜五對。
這一手牌,段玉已輸了十六個籌碼。
他當然面不改色。
這十六個籌碼就算是一百六十兩銀子,段公子也一樣輸?shù)闷稹?/p>
第二手牌段玉居然又連輸四副。又是十六個籌碼輸了出去。
他當然還是面不改色。盧九和王飛看著他,神色間卻似已有些驚奇,還有些佩服。
王飛已扳回了-些,對這大方的少年顯然已很有好感,竟忍不住道:"老弟,你的手風不順,這兩把還是少押些吧。"段玉笑了笑,道:"沒關(guān)系。"
這次他竟押了八個籌碼,他只想快點輸光,快點散局,好跟顧道人談?wù)隆?/p>
輸點錢他并不在乎,那"僧王"鐵水他也未見得害怕。
但他卻實在不愿惹麻煩,更怕他父親知道他在外面惹了麻煩。
這位顧道人若能將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能讓他早點趕到寶珠山莊去.就算再多輸點,他還是很愉快的。
誰知從第三手牌開始,他竟轉(zhuǎn)運了。
第一副牌他拿了個一點,莊家竟是鱉十。
于是八個籌碼就變成了十六個。
他就將十六個籌碼全部押下去,這副牌他居然拿了對天牌。
他當然也很高興,但卻并不想贏錢,于是這一注他就押了三十二個籌碼,只想一下子輸光。
輸贏一向不動聲色的顧道人,這次臉上居然也仿佛有點動容了。
盧九和王飛神色間也顯得更驚訝、更佩服。
王飛道:"老弟,一下子何必押這么多呢,還是留著慢慢賭吧。"段玉微笑道:"沒關(guān)系。"
王飛看著他,突然一挑大拇指,道:"好,老弟,你真有種。"盧九嘆了口氣,道:"這位老弟賭得真夠狠,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段玉微笑著,覺得很有趣,甚至覺得有點滑稽的。
左右只不過是三十二個破籌碼而已,這些人為什么看得如此重?
他滿心無所渭,根本不在乎。
所以他又贏了,連贏了二把,三十二個籌碼已變成一百一十八個,顧道人吃兩門,賠天門,額上已現(xiàn)出汗珠。
段玉微笑著,將一百二十八個籌碼,全部押了上去。
頤道人動容道:"你真押這么多。"
段正微笑道:"就這么多。"
顧道人看著盧九,又看著王飛,忽然把牌一推,嘆道;"好,我服了你。"段玉很驚奇,道:"你不推了?"
顧道人苦笑道:"今天算我認輸了。"
段玉看著盧九,又看著王飛。
這次王飛居然也沒有開口。
段玉微笑道:"現(xiàn)在就收了也好,我請三位喝兩杯。"他隨手拈起兩個籌碼,塞到旁邊看牌的那小伙子手里,道:"這個給你吃紅。"這小伙子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吃吃道:"這…這怎么敢當!"段玉微笑道:"沒關(guān)系,你只管拿去,到外面喝酒,酒帳也算我的。"這小伙子手里拿著籌碼,全身不停地發(fā)抖,突然跳起來,轉(zhuǎn)身奔了出去,奔到門外,才放聲大笑起來,笑個不停。
盧九嘆道:"難怪鄒瞎子算難了小潘今年要發(fā)財.這課算得果然神準。"王飛用力一拍段玉的肩,道:"老弟,你好大的手筆,我也服了你。"段玉已經(jīng)開始有些迷糊了,已隱隱發(fā)現(xiàn).這一個籌碼,絕不止一文錢。
顧道人直到此刻,神色才恢復鎮(zhèn)定,道:"你先算算贏了多少?"段玉道:"不必算了。"
除了本錢外,他將這八九十個籌碼,全都推了過去,微笑道:這些就算今天的酒錢,我請各位喝酒。"顧道人臉又變了顏色.也不知是驚是喜,過了半晌,才緩緩道:"我不能收。"段玉道:"為什么?"
顧道人道:"這太多了。"
段玉想了想,笑道:"好,我就收十個回來,算紅錢,其余的務(wù)必請你收下,否則就是看不起我,不愿交我這個朋友。"顧道人看著他,又過了很久,才長長嘆了口氣.道:"你以后一定會有很多朋友的…。."王飛也挑起大拇指,贊道:"老弟,象你這么樣豪爽、慷慨的好朋友,我敢說江南還找不出第二個。"盧九道:"改天有空.務(wù)必要請到賽云莊來聊聊。"段玉道:"賽云莊?閣下莫非是人稱妙手維摩的盧賽云盧老爺子?"盧九微笑道:"我看老弟你想必就是段飛熊段老爺子的大少爺。"王飛一拍掌,笑道:"對了,除了段家的公子,誰有這么大的出手。"段玉已怔住。
賽云莊主盧九爺世代巨商,他本就是江南的名公子,不但文武雙全,而且琴棋書畫,絲竹彈唱,樣樣皆通.樣樣皆精。
但江湖中都知道,他最精的還是賭。
以他的身份地位,當然絕不會賭幾十文錢輸贏的牌九。
那么一個籌碼究竟是多少呢?
顧道人道:"剩下的這十個籌碼,不知段公子是要兌什么呢?"段玉道:"隨便。"
顧道人道:"用赤金來兌行不行?"
段玉道;"隨便。"
他微笑著,勉強控制著自己,不要露出太吃驚的樣子來。
顧道人已提起他坐著那酒壇子,放到桌上,開扳了泥封。
壇子里竟是滿滿一壇赤金鎳子。
顧道人道:"這是赤金八百五十兩,兌換成銀子,恰巧是八萬兩,就請段公子收下。"段玉又怔住。
這一個籌碼,竟是整整一千兩銀子!
他剛才隨隨便便的,就將十來萬兩銀子一下子押了下去!
段老爺子的家教一向很嚴,因為希望能將他的獨生子訓練成一個正直有用的人,并不想他兒子做-個揮金如土的風流公子。
所以段玉直到十二歲的時候,才開始有規(guī)定的零用錢。
一開始是每個月一兩銀子.到十四歲時,才增加為二兩。
到十六歲時還是他母親說情,才給他十兩。
這情形一直繼續(xù)到他十八歲,這次他出門時,段老爺子雖然給了他十張一百兩的嶄新銀票,卻還是再三叮囑,要他不可花光。
這千兩銀票.也正是段玉這一生中所擁有的最大財富。
他花得雖然不寒酸,卻很小心,至于他母親私下給他應(yīng)急的那些金葉子,他根本就不準備動用的。
他覺得一個人若要花錢,就該花自己憑勞力賺來的。
他一向很看不起那些將上一代的金錢隨意揮霍的敗家子。
事實上,他根本就從未揮霍浪費過一兩銀子。
但剛才他隨隨便便就給了那年青的小廝千兩,又送給頤道人六七萬。
段玉深深的吸了口氣,慢慢地坐下來,看著面前滿滿一壇金子。
他這一生中,從未有過這么多錢。
現(xiàn)在有了這一萬兩銀子,他巳可做很多以前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了。
醇酒、美人.他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
至少他不必再拼命約束自己,至少可以先去狂歡幾天,享受一下他從未享受過的歡樂。
對一個剛出家門的年青人來說,這的確是不可抗拒的誘惑。
就算對一個老頭子來說,這又何嘗不是種很大誘惑?
顧道人凝視著他,微笑道:"腰纏十萬兩,騎鶴下?lián)P州。有了這么多錢,無淪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痛痛快快的花一陣子了!"王飛笑道:"何況這些錢本來就是贏來的,花光了也無妨。"顧道人道:"其實杭州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杭州的美人一向是名聞天下的,段公子年少多金,到了這里正該去享受溫柔的滋味。"段玉沉吟著,忽然道:"這一萬兩銀子我也不能收。"顧道人皺眉道;"為什么?"
段玉嘆了口氣,苦笑道;"我根本就不知道這籌碼是一千兩銀子一個的。"他不讓別人開口,很快地接著又道:"若是知道,我根本就不會賭,因為我若輸,也根本拿不出這么多的銀子來。"顧道人道:"但你現(xiàn)在并沒有輸。"
段玉道:"既然輸不起,贏了就不能拿!"顧道人道;"你若不說,也沒有人知道你輸不起。"段玉道:"可是我自己知道,我可以騙別人,但沒有法子騙自己,所以我若拿了這些銀子,晚上一定睡不著覺的。"顧道人笑了。
他微笑著看了看王飛.又看了看盧九,道:"你們見過這么笨的年青人沒有?"盧九搖了搖頭,道:"沒有。"
王飛嘆了口氣,道:"這年頭的年青人,的確已一個比一個聰明了。"段玉紅著臉,道:"我也許并不聰明,但卻還知道什么東西是該拿的,什么是不該拿的。"王飛又看了看段玉和盧九,道;"這些銀子是不是偷來的?"盧九道;"不是。"
王飛笑道:"江湖中人都知道,顧老道也許有點來歷不明,但卻絕不是強盜小偷。"顧道人道:"我們賭得有沒有假?"
王飛道:"無論誰都知道,這里賭得最硬了,否則杭州城里到處都可以賭,我們?yōu)槭裁雌矚g到這破地方來。"顧道人這才回過頭,瞪著段玉,道:"這銀子既不是愉來的,賭得又不假。你既然贏了,為什么不能拿走?"段玉急得臉更紅,吃吃道:"我我……"顧道人道:"你輸了也許拿不出,但你又沒有輸,因為你的運氣好,所以你就應(yīng)該贏別人的錢,就應(yīng)該比別人過得舒服。"王飛笑道;"一點也不錯.運氣好的人,走在路上都會踢著大元寶。"盧九微笑道:"世上的確再也沒有什么比這種運氣更好的事了。"王飛接著道:"世上有這種好運氣的人也并不多。"顧道人道:"何況你不但運氣很好,而且很誠實,老天對你這種人,本來就是特別照顧的,也許這些銀子就該歸你所有.你若不拿走.我們都要倒霉的。"段玉道:"可是我…."顧道人打斷了他的話,沉下臉道:"你若再推諉客氣,就表示你不愿交我們這些朋友了。"段玉遲疑著,終于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他紅著臉苦笑道:"老實說,我也并不是真不想要,只不過我這輩子從未有過這么多銀子.我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花才好?"顧道人笑了,道:"這點你倒不必著急.我保證你以后定能學會的。"王飛也笑道:"-個男人可以不隨便花錢,但卻絕不能不懂得花錢。"顧道人笑道:"不值得花錢的男人.一定是個沒用的男人。"王飛道:"因為你一定要先懂得怎么花.才會懂得怎么去賺"段玉也笑了,道:"我保證以后一定會很用心地去學的。"王飛笑道:"我也可以保證,學起這種事來,不但比學別的多快得多,也愉快得多。"段玉道:"我相信。"
盧九一直在仔細觀察著他,忽然問道:"你本來不是來賭錢的?"段玉道:"不是。"
盧九道:"那么,你是不是有了麻煩?"
段玉怔了怔.道;"前輩怎么知道?"
盧九微笑道:"若不是有了麻煩,誰會來找這邋遢道人?"王飛搶著道:"現(xiàn)在我們既然已經(jīng)是朋友.無論你有什么麻煩都可以說出來。"顧道人笑說道:"你也許還不知道這個人的來頭。"段玉道:"請教。"
顧道人接著道:"說起來這人的來頭倒真不小,江南有個以火器名震江南的霹靂堂,你總知道的?"段玉道:"久聞大名了。"
顧道人道:"他就是霹靂堂現(xiàn)任的堂主,江湖人稱霹雷火。"王飛拍著胸,道:"所以你的麻煩若連我們六個人都沒法子替你解決,江南只怕就沒有人能替你解決了。"段玉嘆了口氣,道:"其實,我只不過在無意中得罪了一個人。"王飛道:"得罪了誰?"
段玉道:"聽說他叫做僧王鐵水。"
王飛皺眉道:"你怎么得罪他的?"
段玉的臉紅了紅,道;"也是為了一個人!"王飛道:"為了誰?"段玉道:"聽說她叫做花夜來。"
王飛道:"是不是那女賊花夜來?"
段玉道;"大概是的。"
王飛立刻沉下了臉,道:"她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是你的什么人?"段玉苦笑道:"我根本不認得她。"
王飛道:"但你卻不惜為了她而得罪了僧王鐵水。"段玉嘆道:"我原本也不知道那四個和尚就是他的徒弟。"王飛道:"四個和尚?"
段玉道:"也不知為了什么,鐵水要他門下的四個和尚去找花夜來,當時我既不知道他們的來歷.也不知道花夜來是賊.只覺得這四個和尚兇得很。"王飛道;"所以你不分青紅皂白,就去打抱不平了!"段玉紅著臉,道:"我的確太魯莽些了,但那四個和尚也實在太兇"顧道人嘆了口氣,道:"鐵水本來就是個蠻不講理的人.他手下的徒弟當然也跟他差不多,但是你……你什么事不好做.為什么偏偏要去管花夜來的閑事?"盧九一直很注意的聽著,此刻忽然道;"你可知道鐵水是為了什么去找花夜來的?"段玉搖了搖頭。
盧九換了條新絲巾,輕輕咳嗽了幾聲,才緩緩道:"他是為了我!"段王又怔住。
盧九道:"我有個兒子,叫盧小云。"
段玉道:"我聽說過。"
盧九道:"哦,你一向在中原,怎么會聽說過他?"段玉吶吶道:"因為家父告訴過我,說我一定會在寶珠山莊遇見他,還叫我在他面前問候你老人家。"他并沒有說謊,卻也沒有完全說實話。
其實段老爺子是叫他特別提防著盧小云.因為到寶珠山莊去求親的少年人之中,只有兩三個是他的勁敵,盧小云就是其中之。
盧九卻完全相信了他的話,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這次我就是要他到寶珠山莊去拜壽的,你想必也是為了這緣故,才到江南來?"段玉道:"是。"
盧九道:"但他到了杭州之后,卻突然間失蹤了!"段玉詫道:"失蹤了,前輩怎么知道他失蹤了呢?"盧九道:"這次本是我陪他一起來的,因為我要來會鐵水??墒撬奶熘?,這孩子出門之后,就沒有再回去過。"他又咳嗽了幾聲,才接著道:"就在那天,有人看到他跟花夜來那女賊在一起。"段玉道:"鐵水叫人去找花夜來,為的就是要追問令郎的下落?"盧九道:"不錯。"
段玉說不出話來。
盧九忽又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什么要到這里來找顧道人?"段玉道:"不是為了賭錢?"
盧九道;"除了賭錢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原因。"段玉道:"什么原因?"
盧九道;"為了找你。"
段玉又一次怔住。
盧九道;"昨天我聽說有個不明來歷的少年人,幫著花夜來,將鐵水的四個和尚全部打下水,然后這少年就跟花夜來-起走了,下落不明。"顧道人道;"所以,你就來找我打聽這少年的行蹤來歷?"盧九道:"這-帶地面上的事,還有誰比你更清楚的呢?"顧道人道;"但你為什么一直沒有開口呢?"
盧九笑了笑道:"無淪誰都知道,要來求你的人,好歹都得先陪你賭個痛快。"顧道人也笑了,道:"想不到我這賭鬼的名聲,竟已傳到賽云莊了。"盧九凝視著段玉,輕輕地咳嗽著,道:"你剛才若沒有跟我們賭錢.現(xiàn)在我只怕早巳對你出手了,就因為賭錢時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人品,所以我才相信你是個很誠實的年青人,所以我才相信你絕不會說謊。"段玉苦笑道:"想不到賭錢也有好處的。"
他沉吟著,忽又問道:"令郎是在四天之前就已失蹤了的?"盧九道:"不錯。"
段玉道:"這四天來,前輩-直沒有找到花夜來?"盧九冷冷道:"她行蹤本就一向很飄忽,否則又怎能活到現(xiàn)在。"段玉道:"但昨天她卻忽然出現(xiàn)了。"
盧九道:"就連我都從未想到,這女賊居然也敢去游湖。"段玉嘆道:"昨天我剛來,她就出現(xiàn)了,這倒實在巧得。"顧道人也嘆了口氣,道;"天下湊巧的事本來就很多。"王飛道:"也許這就叫無巧不成書。"
段玉道:"直到現(xiàn)在為止.盧公子還是連一點消息都沒有?"盧九默然道:"完全沒有。"
段玉道:"所以這件事還是沒有解決。"
盧九沉吟著.道:"但我卻可替你去向鐵水解釋,因為我信任你.鐵水也信任我。"他笑了笑,接著道:"這人在世上假如還有一個朋友,恐怕就是我了。"段玉苦笑道:"只不過,這件事既然因我而起,我總也不能置身事外的。"王飛立刻道:"不錯,你至少應(yīng)該替盧九爺找出花夜來這女賊來。"段玉垂首道:"昨天晚上,我的確是跟她在一起的。"王飛道:"在什么地方?"
段玉道:"在湖畔一棟小房子里。"
王飛道:"現(xiàn)在你還能不能找到那地方?"
段玉道:"我可以去試試看。"
王飛跳起來,道:"我們現(xiàn)在就去。"
段玉忽又抬起頭.道:"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不是盧大哥身上帶著的?"他說話的時候,已取出了那串珍珠和玉牌。
盧九動容道;"這是哪里來的?"
段玉道:"在一個花盆里?"
段玉紅著臉,吞吞吐時的,終于還是將昨夜的事全都說了出來。
盧九每個字都聽得很仔細,聽完了長長嘆了口氣.忽然拍了拍段玉的肩,道:"你的確是個好孩子.不但敢說實話,而且勇于認錯。
我在你這種年紀時,就未必敢將這種事說出來!"他嘆息著.又道:"現(xiàn)在我就算找到犬子.也不會再叫他到寶珠山莊去了。"段玉忍不住問道:"為什么?"
盧九道:"因為他實在不如你,我若是朱二爺,也一定要把女兒嫁給你。"(八)
這一帶雖較荒僻,卻更幽靜,湖濱零星的建筑有一些很精致的小房子,綠瓦紅墻,帶著小小的庭園.遠遠看過去就象是圖畫一樣。
走過柳蔭時,段玉忍不住道:"我就是在這里遇見喬三爺?shù)摹?王飛道:"他見過喬三?"
段玉道:"若不是他的指點,我又怎么會找到顧道長那里去?"顧道人道:"想不到他居然對你不錯,這人脾氣一向古怪的。"段玉苦笑道:"這點我倒也同意.本來他幾乎要把我淹死的了。"顧道人笑道:"那也許只因為他知道鐵水大師的脾氣,先讓你吃些苦頭后,鐵水大師看到你也跟他徒弟一樣下過水,火氣也許就會少些了。"段玉道:"但他又怎么會知道這件事的呢?"
顧道人微笑道:"這一帶湖面上的事,他不知道的還很少。"王飛也笑道;"難道你從未聽說過,西湖也有兩條龍,一條是這老道,一條就是喬三。"顧道人大笑道:"龍是不敢當?shù)?,只不過是兩條地頭蛇而已。"盧九用絲巾掩著嘴,輕輕咳嗽著,道:"你從那房子出來后,就遇見了喬三?"段玉道:"我還走了一段路。"
盧九道:"走了多久?"
段玉沉吟著,道:"不太久,我出來的時候,天已亮了.走到這里,太陽還沒有升起。"盧九道:"你走得快不快?"
段玉道:"也不快,那時……那時我正在想著心事。"盧九道:"這么樣說來,那屋子離這里一定并不太遠了。"段玉道:"好象是不太遠。"
盧九道:"現(xiàn)在你不妨再想想心事來,用早上那種速度,再沿著這條路走回去。"段玉點點頭,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種老江湖做事,的確有些他比不上的地方。
于是他就又開始想心事了。
想什么呢?
他想得很多,想得很亂,后來竟不知不覺的忽然想起了華華鳳。
這大眼睛的小姑娘現(xiàn)在到哪里去了?
她在這件事里,究竟是個什么樣的角色呢?仔細想起來,她出現(xiàn)得也很巧.好象一直在跟著段玉似的。
難道她也有什么目的?
但無論如何,她對段玉總算還不錯.她甚至已經(jīng)會為段玉吃醋了。
一個女人若已開始為男人吃醋,那就表示她對這男人至少并不討厭。
想到這里,段玉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也就在這時,就看見了那道墻頭上還種著花草的矮墻。
墻頭上種著含羞草和薔薇,沿著墻腳走過去,就可以看到一扇朱紅的窄門。
這當然是后門。
段王也記不清是不是從這扇門走進去的.但卻記得的確是從這道墻上跳出來的,他的赤腳還仿佛碰到了薔薇的刺。
他在門外停下腳步,觀望著。他并沒有十分的把握。
那時他走得很匆忙,也沒有再回到這里來的意思。
只不過在墻頭上還種著花草的人家并不多,這點他至少還很有把握。
盧九道:"就在這里?"
段玉沉吟著,道:"大概是的。"
盧九看著他,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段玉并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遲疑片刻,終于舉起手拍門。
無論如何,光天化日之下,他總不能就這樣闖入別人家里去。
他也沒有想到,里面居然很快的就有人來開門了。
開門的是個豆寇年華的秀發(fā)少女,穿著身月白輕衫,長得很美,笑得也很甜。
杭州果然是個出美人的地方。
段玉正遲疑著,不知道該怎么說.誰知道少女既沒有問他是誰,也沒有問他是來找誰的。
她根本什么話都沒有問,只抬起頭來嫣然一笑,就又轉(zhuǎn)身走了進去。
這少女莫非就是花夜來的貼身丫環(huán),莫非認得段玉?
但段正卻已記不得自己是不是見過她了.只好跟著她走進去。
門里面是個小小的花園.有條鋪著青石板的小路。
段玉記得今天早上正是從這條小路走出來的,那時路上還有很冷的露水。
現(xiàn)在他就算還沒有十分的把握.至少已經(jīng)有八九分了。
現(xiàn)在他只希望花夜來還留在這里,等著他將東西送回來。
這并不是沒有可能。
花夜來一直將他當做個老實人,老實人當然絕不會占了別人這種便宜,就-去不回的。
那少女的身形已消失在花叢中。
月季花和紅薔薇都開得正飽。
暮春雨后的陽光.正懶洋洋的照在花上。
這種天氣,誰愿意關(guān)在屋子里?花夜來莫非正在園中賞花?段五走過去.怔住。
他沒有看見花夜來.卻看見了和尚!
(九)
花叢間綠草如茵,一個光頭和尚,正大馬金刀地跌坐在-個圓桌般大的蒲團上。
他顴骨高聳,獅鼻海口.顧盼之間,棱棱有威,眉目間不怒時也帶著三分的殺氣。身上只披著件黑絲寬袍,敞開衣襟,赤著足.手里的金杯在太陽光下閃閃地發(fā)著光。滿園的春色都似已映在金杯上。
一個比開門的少女更美的女孩子,正跪在蒲團前,為他修剪著腳上的指甲。
這少女竟是完全赤裸著的。
在夕陽下看來,她的皮膚比緞子還光滑,胸膛圓潤堅挺,-雙手柔美如春蔥。
這滿園的春花,也比不上她一個人的顏色。
有人來了,她只抬起頭來輕輕一瞥,就又垂下頭,專心為她的主人修腳.臉上既沒有羞澀之意,也沒有驚慌。
除了她的主人之外,別的人在她眼中,完全就象是死人-樣。
段玉的臉已紅了,也不知是該進的好,還是該退的好。
黑衫僧卻已仰面而笑,大笑道:"老九,你來的正巧,我剛開了瓶波斯來的葡萄酒,已經(jīng)用井水浸得涼涼的,過來喝-杯如何?"除了盧九外,別的人在他眼里,也完全和死人差不多。
盧九居然微笑著走過去,對這種情況,竟似也見慣了。
段玉、王飛、顧道人,三個人怔在那里,真有點哭笑不得。
顧道人嘆了口氣,悄悄道:"你說這里就是花夜來的居處?"段玉苦笑著,點了點頭。
顧道人道:"那么這僧王鐵水卻又是從哪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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