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村

皖西南山區(qū)多產(chǎn)茶，不乏名品。譬如六安瓜片，霍山黃芽，桐城小花，岳西翠蘭，潛山天柱劍毫，太湖天華谷尖……都是叫得很響的牌子，名典雅而味至清。就說我們太湖的天華谷尖，趙樸初先生有詩云：“深情細味故鄉(xiāng)茶，莫道云蹤不憶家。品遍錫蘭和宇治，清芬獨賞我天華?！卞a蘭是斯里蘭卡的名茶，宇治是日本的名茶，樸老以為，我們太湖的茶與之相比，也是很有特色的。如此茶香摻以墨香，未喝茶，已先讓人醉倒。

在我國，飲茶很早就成風(fēng)尚。“茶神”陸羽著《茶經(jīng)》三卷，標(biāo)志著中國茶文化的正式形成。至宋，茶事更為講究。飲茶須有佳茗、雅具、名泉，之外，還須良辰、美景、幽處等，此即“茶侯”。還講究喝茶之侶，所謂“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睔W陽修有詩云：“泉甘器潔天色好，坐中揀擇客亦佳。”想想歐陽老夫子，堂堂翰林大學(xué)士，官至參政知事，喝的是官茶，自然有許多講究。我輩凡夫俗子，哪能有那么多講究，更多的時候，如《紅樓夢》中妙玉所言，不過是“解渴”或“飲驢”而已。而在鄉(xiāng)村，村茶就更不講究了，生活也容不得人們有太多的講究。

名茶佳品產(chǎn)自鄉(xiāng)下。每年春三四月，我在鄉(xiāng)下的姐妹們，采茶與做春兩頭忙。每天清晨，披一身星光去山上采茶。一雙雙靈巧的手，鳥雀一樣，在茶山上跳躍、啁啾。白天忙了一天，夜里也不能歇一下，吃過晚飯，重新燒火洗鍋，將采下的茶草又經(jīng)過怎樣一番炒、搓、烘、焙等工序，才能制成一斤或者幾斤名茶？第二天一早，“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茶葉賣出去了，換回幾張鈔票，交清各種費用。留給他們自己喝的，是立夏之后采摘的最后一遍茶，稱之“收棵茶”。這種茶皆為老葉，個頭大，味道有些苦澀，絕對不適宜于細品。我贊賞那些茶中名品，但我亦愛這些極為平凡的村茶。

一早起來，洗鍋臺、洗菜櫥、洗茶壺。茶壺是那種再普通不過的粗瓷壺，隨便抓一把茶葉，丟進壺里。等到鍋里的水燒開了，舀一瓢開水，泡上一壺濃濃的茶。上午在田里勞作，太陽熱辣辣地?zé)局?，出了一身臭汗，感覺有些渴了，回家喝些茶，稍作歇息，家也離得不遠，耽誤不了田里的功夫。到家了，端起那個茶壺，顧不得那是一壺冷茶，“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個精光，痛快至極！然后，靠在門檻上，看看天上的云，任風(fēng)吹上臉龐，是怎樣的悠閑自在！

不管你是熟人還是生客，相逢第一件事，先進屋喝一碗茶，再說其他的事，在皖西南，這種風(fēng)俗一直延續(xù)至今。有人從門前匆匆經(jīng)過，是同一個屋場的鄉(xiāng)親，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屋里的主人眼尖，還是看見了，說話了：“到我家坐會，喝一碗茶吧。”那人不得不停下腳步，回答說：“不喝茶了，還有事呢?！敝魅瞬桓吲d了，嗔怨地說：“難道喝一碗茶的時間也沒有嗎？”是呀，喝一碗茶的時間都沒有，這話是說不過去的?？腿诉M屋了，主人從壺里倒出半碗茶，再兌上半碗開水，然后是裝煙，“茶煙不分家”，恭恭敬敬地給客人奉上。茶不冷不熱，剛好入口，煙是自家產(chǎn)的黃煙，勁頭很足?！伴_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前園的早稻該曬田了，后山的芝麻該撒種了。其實，更多的時候，關(guān)于桑麻的事情，不是在把酒之間，而是在這把茶之間說起來的。

假若你是一個外鄉(xiāng)人，到鄉(xiāng)下來辦事，走了很長的路，正值“日高人渴漫思茶”之時，我敢說，無論你走進哪一個村子，隨便尋一野人家，都能夠討得一杯熱騰騰的村茶。

在皖西南的鄉(xiāng)村，很多事情都與茶有關(guān)。請客人吃飯，不叫吃飯，而是說：“請到我家喝碗粗茶?！彼托└恻c給長輩，不說送糕點，而是說：“送點東西給您老喝茶。”在某些地方，還有坐茶館的風(fēng)俗。那都是一些年紀(jì)大了的老人，家中的事情可以交付兒孫了，安度輕閑的余年。每天吃過早飯，背著手，踱到茶館里喝茶去。茶館是簡樸的，土屋兩間，方桌幾張，泡上幾大壺?zé)岵?。一村的老人都聚在這里，喝茶不是目的，重要的是聚會，懷懷舊，談?wù)勑?。不著急，有的是時間，有的是茶水，喝不完的。直到日上正空，裝了一肚子茶水的老人們這才離了茶館，各自悠閑地踱回家去。晚上，臨睡前，讓兒孫們再燒一壺水，泡一泡腳，保證睡個好覺，亦能延年益壽。有鄉(xiāng)諺形容云：“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說的就是這份人生清福。

夏承燾有詩云：“若能杯水如名淡，應(yīng)信村茶比酒香?！辈诲e的，當(dāng)我們拋棄了那些虛浮的東西，就會發(fā)覺村茶的實在。讓人沒齒難忘的，還有那一份濃濃的鄉(xiāng)情。你不信，有空，和我一起到鄉(xiāng)下轉(zhuǎn)轉(zhuǎn)，看看一路風(fēng)景，喝幾碗村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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