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就喝到了最佳處自然就領(lǐng)略到了人生真諦

東坡兄跟茶一樣，當(dāng)然也是沸騰過的。1057年, 二十一歲的東坡兄在歐陽修先生主考的禮部貢試?yán)?，脫穎 而出，一把被朝廷摘下，好像一片好茶葉從眉山故樹上摘 了下來。如是年輕如是青春，真是一片好雨前清明茶啊。 東坡兄是中國好茶系列里特香特醇的一葉。

好茶都不容易。好茶都經(jīng)過日曬雨淋，經(jīng)過砂鍋炒， 沸水泡。東坡兄還真熱過，中舉那些日子，東坡兄周圍氣 候，幾乎接近沸點(diǎn)。大宋的最高領(lǐng)導(dǎo)說了：蘇軾與蘇轍， 這是老天給我送來的倆宰相啊。沖這話，東坡兄赴湯蹈火， 縱身跳進(jìn)了政治漩渦的滾燙水中，指點(diǎn)江山，激揚(yáng)文字， 一篇又一篇策論自腹中迸發(fā)，結(jié)果熱度過高，給燒壞了。 北宋黨爭，新法與舊法斗法，東坡兄只有熱淚兩行，被逐出京門。

東坡兄作為好茶，他不但熱過，更被炒過。烏臺詩案， 他被炒得夠嗆，他甚至懷疑他不是一片茶，而是一只雞: “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 一句“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怎么就是“現(xiàn) 行反革命” 了?關(guān)在牢里的日子，心里總是突突撲撲地跳， 比一只受驚的小鹿跳得更快，自己還是那彌漫香氣的茶 嗎?簡直是一只馬上將投入湯火中的雞了。

此后，東坡兄像君山銀針，在朝廷那只尺水興波的杯 中起起伏伏，沉沉浮浮，也曾被寵過，也曾登高過，也曾 一朝身到鳳池棲，吏部尚書、禮部尚書都干過。可是，晚 年的東坡兄在給自己一生做總結(jié)的時候，回顧往事，他問 自己：何處讓生命綻放芳華?何時得享人生快樂? “問汝 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一生功業(yè)何在?平生最得意是 在何處?都是在被晾在一邊之時。

好茶，都必須經(jīng)過熱水泡，但沸騰的茶，不好喝，燙 人哪。真正解渴、沁人肺腑，還得待茶漸漸涼。東坡兄在 黃州，那可叫涼啊。出東京，渡黃河，過淮水，浮長江， 進(jìn)湖北。杜甫到成都，一間破茅屋，好歹是自己的，東坡 入黃州，寄命無所，只得在一間寺廟棲息。地荒涼，職務(wù) 也涼快得很，只是一個團(tuán)練副使，呵呵，副職啊，一邊涼快去吧。

東坡兄在黃州盡享清涼。午茶一杯，茶后就睡：“食罷 茶甌未要深，清風(fēng)一榻抵千金?！鄙钜沽?，月白風(fēng)清，睡不 著，那就半夜找朋友喝茶去：“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 衣欲睡，月色人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 寺，尋張懷民。”友人寄來包好茶，不可辜負(fù)，好茶得配好 水，那就背著爐灶與竹壺：“獨(dú)攜天上小團(tuán)月，來試人間第 二泉?！迸笥褯]寄茶來，怎么辦?自己種茶吧。東坡兄在寺 院東面土坡上，揮働墾荒，劈出了獨(dú)步天下的一塊文化園 圃、文人樂園，冬種蘿卜夏種瓜，向陰之坡植好茶。茶種 是佛門中人給的：“不令寸地閑，更乞茶子蓺?！庇惺裁床?比自己親自種的更好喝呢? tt何如此一啜，有味出吾圃?！?更有好玩處，約三兩知己，雇一葉扁舟，去尋三國周郎之 赤壁吧，什么金銀寶貝，什么榮華富貴，什么高堂玉宇， 都是別人的：“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 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此造物者之無 盡藏也?！?/p>

“夕貶潮陽路八千”，潮陽與惠州，都在嶺南，都遠(yuǎn)離 熱鬧中原，都遠(yuǎn)離政治中心，東坡兄再次被邊緣化了，呵 呵，又被晾一邊去了。涼好啊，“雪沫乳花浮午盞，寥茸蒿 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廣東某涼茶是名茶，這茶味 道在何處?全在涼字上。五臟內(nèi)煮腸內(nèi)熱，頭昏腦漲面發(fā) 燒，喝上涼茶略可醫(yī)治頭腦發(fā)熱肝火旺盛!該茶繼承的是 東坡兄的涼精神?也許是吧。東坡兄到惠州，貶謫的文件 有如召回岳飛的令符，一個接一個，這文件剛收到，還沒 落腳，另一文件又已到達(dá)，還得繼續(xù)遠(yuǎn)行，朝廷的溫度一 次比一次涼。東坡兄一路上什么都不想，只想喝茶：“日高 人渴漫思茶”，有了茶的慰藉，心里那個美啊，睡夢中都在 笑：“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惠州瘴癘荒涼地，你還春睡美?再叫你去荒涼更荒處。 一份貶書，東坡兄漂洋過海去了天涯。如果說，黃州是東 京的邊緣，那么惠州就是邊緣的邊緣，而海南島呢，是最 邊緣了，看你還美不?還美! “一點(diǎn)浩然氣，千里快哉風(fēng)。” 東坡兄人被晾到了最邊緣，茶就喝到了最佳處，領(lǐng)略到了 苦茶的真味，也領(lǐng)略到了人生真諦。“活水還須活火烹，自 臨釣石取深清?！弊约捍蛩畞砼莶瑁兜捞貪庥?“枯腸未 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边@日子與神仙有得一比：“寄 與青云欲仙客，一甌相映兩無塵?！睘槭裁?因為：“香茶 嫩芽清心骨，此懷無處不超然?！睙崽幊唬涮幊?，權(quán) 力中心超然，人生邊緣超然，這境界不是喝茶的最高境界 嗎?這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嗎?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 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情?！睓M遭貶謫，誰怕來著?起伏 沉浮，誰怕來著?什么都是以一杯涼茶了卻，真?zhèn)€是也無 風(fēng)雨也無晴了。

太史公司馬遷說：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 賦《離騷》。這也是涼快涼快，涼處有快樂，涼時得快哉的 意思。沒有身世一再被涼，東坡兄可能成不了其功業(yè)，所 以他老來回首人生歷程，得出了一句人生偈語：“問汝平生 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边@，怕是東坡兄從涼茶中領(lǐng)略而來 的吧?！敖鹕橙垦悖瑸⒆鲺蟮貨??！?一個涼字讓 東坡兄醍醐灌頂，菩提頓悟。熱好，還是涼好，各人有各 人的體察與感悟，如果問東坡兄呢，估計他會說涼好吧： “熱多追捧涼多諷，酸甜苦辣各不同，不識人生真快樂，只 緣心在熱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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