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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5日,星期四
宗 月 大 師
在我小的時候,我因家貧而身體很弱。我九歲才入學。因家貧體弱,母親有時
候想教我去上學,又怕我受人家的男侮,更因交不上學費,所以一直到九歲我還不
識一個字。說不定,我會一輩子也得不到讀書的機會。因為母親雖然知道讀書的重
要,可是每月間三四吊錢的學費,實在讓她為難。母親是最喜臉面的人。她遲疑不
決,光陰又不等待著任何人,荒來荒去,我也許就長到十多歲了。一個十多歲的貧
而不識字的孩子,很自然的去做個小買賣——弄個小筐,賣些花生、煮豌豆、或櫻
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學徒。母親很愛我,但是假若我能去做學徒,或提籃沿街
賣櫻桃而每天賺幾百錢,她或者就不會堅決的反對。窮困比愛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劉大叔偶然的來了。我說“偶然的”,因為他不常來看我們。他是個極
富的人,盡管他心中并無貧富之別,可是他的財富使他終日不得閑,幾乎沒有工夫
來看窮朋友。一進門,他看見了我?!昂⒆訋讱q了?上學沒有?”他問我的母親。
他的聲音是那么洪亮,(在酒后,他常以學喊俞振庭的《金錢豹》自傲)他的衣服
是那么華麗,他的眼是那么亮,他的臉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
了什么罪。我們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幾乎禁不住他的聲音的震動。等我母親回
答完,劉大叔馬上決定:“明天早上我來,帶他上學,學錢、書籍,大姐你都不必
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誰知道上學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像一條不體面的小狗似的,隨著這位闊人去入學。學校是一家改良
私塾,在離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廟里。廟不甚大,而充滿了各種氣味:一
進山門先有一股大煙味,緊跟著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塊的作坊)再往
里,是廁所味,與別的臭味。學校是在大殿里,大殿兩旁的小屋住著道士,和道士
的家眷。大殿里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黃布擋著,供桌上擺著孔圣人的牌位。學生
都面朝西坐著,一共有三十來人。西墻上有一塊黑板——這是“改良”私塾。老師
姓李,一位極死板而極有愛心的中年人。劉大叔和李老師“嚷”了一頓,而后教我
拜圣人及老師。老師給了我一本《地球韻言》和一本《三字經(jīng)》。我于是,就變成
了學生。
自從做了學生以后,我時常的到劉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兩個大院子,院
中幾十間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還有一座相當大的花園。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
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齊齊的排起來,可以占半條大街。此外,他還有幾處鋪店。
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飯,或給我一些我沒有看見過的點心。他絕不以我為一個
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闊大爺,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轉入公立學校去的時候,劉大叔又來幫忙。這時候,他的財產(chǎn)已大
半出了手。他是闊大爺,他只懂得花錢,而不知道計算。人們吃他,他甘心教他們
吃;人們騙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財產(chǎn)有一部分是賣掉的,也有一部分人騙了去的,
他不管;他的笑聲照舊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學畢業(yè)的時候,他已一貧如洗,什么財產(chǎn)也沒有了,只剩了那個后花
園。不過,在這個時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調(diào)整他的產(chǎn)業(yè),他還能有辦法教自
己豐衣足食,因為他的好多財產(chǎn)是被人家騙了去的??墒?,他不肯去請律師,貧與
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樣的,假若在這時候,他要是不再隨便花錢,他至少可以保住
那座花園,和城外的地產(chǎn)??墒?,他好善。盡管他自己的兒女受著饑寒,盡管他自
己受盡折磨,他還是去辦貧兒學校,粥廠,等等慈善事業(yè)。他忘了自己。就是在這
個時候,我和他過往的最密。他辦貧兒學校我去做義務教師。他施舍糧米,我去幫
忙調(diào)查及散放。在我的心里,我很明白:放糧放錢不過只是延長貧民的受苦難的日
期,而不足以阻攔住死亡。但是,看劉大叔那么熱心,那么真誠,我就顧不得和他
辯論,而只好也出點力了,即使我和他辯論,我也不會得勝,人情是往往能戰(zhàn)敗理
智的。在我出國以前,劉大叔的兒子死了。而后,他的花園也出了手。他入廟
為僧,夫人與小姐入庵為尼,由他的性格來說,他似乎勢必走入避世學禪的一途。
但是由他的生活習慣上來說,大家總以為他不過能念念經(jīng),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
絕對不會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
他也嫖也賭。
現(xiàn)在,他每日一餐入秋還穿著件夏布道袍。這樣苦修,他的臉上還是紅紅的,笑聲
還是洪亮的。對佛學,他有多么深的認識,我不敢說。我卻真知道他是個好和尚,
他知道一點便去作一點,能作一點便作一點。他的學問也許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
都能見諸實行。
出家以后,他不久就做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墒菦]有好久就被驅除出來。他是
要做真和尚,所以他不借變賣廟產(chǎn)去救濟苦人。廟里不要這種方丈。一般的說,方
丈的責任是要擴充廟產(chǎn),而不是救苦救難的。離開大寺,他到一座沒有任何產(chǎn)業(yè)的
廟里做方丈。他自己既沒有錢,他還須天天為僧眾們找到齋吃,同時,他還舉辦粥
廠等等慈善事業(yè)。他窮,他忙,他每日只進一頓簡單的素餐,可是他的笑聲還是那
么洪亮。他的廟里不應佛事,趕到有人來請,他便領著僧眾給人家去唪真經(jīng),不要
報酬。他整天不在廟里,但是他并沒忘了修持;他持戒越來越嚴,對經(jīng)義也深有所
獲。他白天在各處籌錢辦事,晚間在小室里作工夫。誰見到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
他曾是個在金子里長起來的闊大爺。
去年,有一天他正給一位圓寂了的和尚念經(jīng),他忽然閉上了眼,就坐化了?;?br>葬后,人們在他的身上發(fā)現(xiàn)許多舍利。
沒有他,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入學讀書。沒有他,我也許永遠想不起幫助別人
有什么樂趣與意義。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確相信他的居心
與言行是與佛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質上都受過他的好處,現(xiàn)在我的確愿意他真
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領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著我去入私塾
那樣!
他是宗月大師。
取錢
我告訴你,二哥,中國人是偉大的。就拿銀行說吧,二哥,中國最小的銀行也
比外國的好,不冤你。你看,二哥,昨兒個我還在銀行里睡了一大覺。這個我告訴
你,二哥,在外國銀行里就做不到。
那年我上外國,你不是說我隨了洋鬼子嗎?二哥,你真有先見之明。還是拿銀
行說吧,我親眼見,洋鬼子再學一百年也趕不上中國人。洋鬼子不夠派。好比這么
說吧,二哥,我在外國拿著張十鎊錢的支票去兌現(xiàn)錢。一進銀行的門,就是柜臺,
柜臺上沒有亮亮的黃銅欄桿,也沒有大小的銅牌。二哥你看,這和油鹽店有什么分
別?不夠派兒。再說人吧,柜臺里站著好幾個,都那么光梳頭,凈洗臉的,臉上還
笑著;這多下賤!把支票交給他們誰也行,誰也是先問你早安或午安;太不夠派兒
了!拿過支票就那么看一眼,緊跟著就問:“怎么拿?先生!”還是笑著。哪道買賣
人呢?!叫“先生”還不夠,必得還笑,洋鬼子脾氣!我就說了,二哥:“四個一
鎊的單張,五鎊的一張,一鎊零的;零的要票子和錢兩樣要按理說,二哥,十鎊錢
要這一套羅哩羅嗦,你討厭不,假若二哥你是銀行的伙計?你猜怎么樣,二哥,洋
鬼子笑得更下賤了,好像這樣麻煩是應當應分,喝,登時從柜臺下面抽出簿子來,
刷刷的就寫;寫完,又一伸手,錢是錢,票于是票子,沒有一眨眼的工夫,都給我
數(shù)出來了;緊跟著便是:“請點一點,先生!”又是一大“先生”,下賤,不懂得買
賣規(guī)矩!點完了錢,我反倒愣住了,好像忘了點什么,對了,我并沒忘了什么,
是奇怪洋鬼子干事——況且是堂堂的大銀行——為什么這樣快?趕喪哪?真他媽
的!
二哥,還是中國的銀行,多么有派兒!我不是說昨兒個去取錢嗎?早八點就去
了,因為現(xiàn)在天兒熱,銀行八點就開門;抓個早兒,省得大晌午的勞動人家;咱們
事事都得留個心眼,人家有個伺候得著與伺候不著,不是嗎?到了銀行,人家真開
了門,我就心里說,二哥:大熱的天,說什么時候開門就什么時候開門,真叫不容
易。其實人家要楞不開一天,不是誰也管不了嗎?一邊贊嘆,我一邊就往里走。喝,
大電扇忽忽的吹著,人家已經(jīng)都各按部位坐得穩(wěn)穩(wěn)當當,吸著煙卷,按著鈴要茶水,
太好了,活像一群皇上,太夠派兒了。我一看,就不好意思過去,大熱的天,不叫
人家多歇會兒,未免有點不知好歹??墒俏业降走^去了,二哥,因為怕人家把我攆
出去;人家看我像沒事的,還不攆出來么?人家是銀行,又不是茶館,可以隨便出
入。我就過去了,極慢的把支票放在柜臺上。沒人搭理我,當然的。有一位看了我
一眼,我很高興;大熱的天,看我一眼,不容易。二哥,我一過去就預備好了:先
用左腿金雞獨立的站著,為是站乏了好換腿。左腿立了有十分鐘,我很高興我的腿
確是有了勁。支持到十二分鐘舉不能不換腿了,于是就來個右金雞獨立。右腿也不
弱,我更高興了,晦,爽性來個猴啃桃吧,我就頭朝下,順著柜臺倒站了幾分鐘。
翻過身來,大家還沒動靜,我又翻了十來個跟頭,打了些旋風腳。剛站穩(wěn)了,過來
一位;心里說:我還沒練兩套拳呢:這么快?那位先生敢情是過來吐口痰,我補上
了兩套拳。拳練完了,我出了點汗,很痛快。又站了會兒,一邊喘氣,一邊欣賞大
家的派頭——真穩(wěn)!很想給他們喝個彩。八點四十分,過來一位,臉上要下雨,眉
毛上滿是黑云,看了我一眼,我很難過,大熱的天,來給人家添麻煩。他看了支票
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好像斷定我和支票像親哥兒倆不像。我很想把腦門子上簽個
字。他連大氣沒出把支票拿了走,扔給我一面小銅牌。我直說:“不忙,不忙!今
天要不合適,我明天再來;明天立秋?!蔽沂钦媾掳阉麣馑?,大熱的天。他還是沒
理我,真夠派兒,使我肅然起敬!
拿著銅牌,我坐在椅子上,往放錢的那邊看了一下。放錢的先生——一位像屈
原的中年人——剛按鈴要雞絲面。我一想:工友傳達到廚房,廚子還得上街買雞,
湊巧了雞也許還沒長成個兒;即使順當?shù)馁I著雞,面也許還沒磨好,說不定,這碗
雞絲面得等三天三夜。放錢的先生當然在吃面之前決不會放錢;大熱的天,腹里沒
食怎能辦事。我覺得太對不起人了,二哥!心中一懊悔,我有點發(fā)困,靠著椅子就
睡了。睡得挺好,沒蚊子也沒臭蟲,到底是銀行里!一閉眼就睡了五十多分鐘;我
的身體,二哥,是不錯了!吃得飽,睡得著!偷愉的往放錢的先生那邊一看,(不
好意思正眼看,大熱的天,趕勞人是不對的!)雞絲面還沒來呢。我很替他著急,
肚子怪餓的,坐著多么難受。他可是真夠派兒,肚子那么餓還不動聲色,沒法不佩
服他了,二哥。
大概有十點左右吧,雞絲面來了!“大概”,因為我不肯看壁上的鐘——大熱的
天,表示出催促人家的意思簡直不夠朋友。況且我才等了兩點鐘,算得了什么。我
偷偷的看人家吃面。他吃得可不慢。我覺得對不起人。為兌我這張支票再逼得人家
噎死,不人道!二哥,咱們都是善心人哪。他吃完了面,按鈴要手巾把,然后點上
火紙,咕嚕開小水煙袋。我這才放心,他不至于噎死了。他又吸了半點多鐘水煙。
這時候,二哥。等取錢的已有了六七位,我們彼此對看,眼中都帶出對不起人的神
氣。我要是開銀行,二哥,開市的那天就先槍斃倆取錢的,省得日后麻煩。大熱的
天,取哪門子錢?不知好歹!
十點半,放錢的先生立起來伸了伸腰。然后捧著小水煙袋和同事的低聲閑談起
來。我替他抱不平,二哥,大熱的天,十時半還得在行里閑談,多么不自由!憑他
的派兒,至少該上青島避兩月暑去;還在行里,還得閑談,哼!
十一點,他回來,放下水煙袋,出去了;大概是去出恭。十一點半才回來。大
熱的天,二哥,人家得出半點鐘的恭,多不容易!再說,十一點半,他居然拿起筆
來寫賬,看支票。我直要過去勸告他不必著急。大熱的天,為幾個取錢的得點病才
合不著。到T+點,我決定回家,明天再來。我剛要走,放錢的先生喊:“一號!”
我真不愿過去,這個人使我失望!才等了四點鐘就放錢,派兒不到家!可是,他到
底沒使我失望。我一過去,他沒說什么,只指了指支票的背面,原來我忘了在背后
簽字,他沒等我拔下自來水筆來,說了句:“明天再說吧?!边@才是我所希望的!本
來嗎,人家是一點關門;我補簽上字,再等四點鐘,不就是下午四點了嗎,大熱的
天,二哥,人家能到時候不關門?我收起支票來,想說幾句極合適的客氣話,可是
他喊了“二號”;我不能再耽誤人家的工夫,決定回家好好的寫封道歉的信!二哥,
你得開開眼去,太夠派兒!
1我的童年
冰心
選自《冰心七十年文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我生下來7個月,也就是1901年的5月,就離開我的故鄉(xiāng)福州,到了上海。
那時我的父親是“海圻〔圻(qí)〕邊界?!毖惭笈灥母迸為L,艦長是薩鎮(zhèn)冰先生。巡洋艦“?!弊痔柕墓灿兴乃遥褪恰昂[摺薄昂;I”“海琛”“海容”,這幾艘軍艦我都跟著父親上去過。聽說還有一艘叫做“海天”的,因為艦長駕駛失誤,觸礁沉沒了。
上海是個大港口,巡洋艦無論開到哪里,都要經(jīng)過這里停泊幾天,因此我們這一家便搬到上海來,住在上海的昌壽里。這昌壽里是在上海的哪一區(qū),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母親所講的關于我很小時候的故事,例如我寫在《寄小讀者?通訊(十)》里面的一些,就都是以昌壽里為背景的。我關于上海的記憶,只有兩張相片作為根據(jù),一張是父親自己照的:年輕的母親穿著沿著闊邊的衣褲,坐在一張有床架和帳楣的床邊上,腳下還擺著一個腳爐,我就站在她的身旁,頭上是一頂青絨的帽子,身上是一件深色的棉袍。父親很喜歡玩些新鮮的東西,例如照相,我記得他的那個照相機,就有現(xiàn)在衛(wèi)生員背的藥箱那么大!他還有許多沖洗相片的器具,至今我還保存有一個玻璃的漏斗,就是洗相片用的器具之一。另一張相片是在照相館照的,我的祖父和老姨太坐在茶幾的兩邊,茶幾上擺著花盆、蓋碗茶杯和水煙筒,祖父穿著夏天的衣衫,手里拿著扇子;老姨太穿著沿著闊邊的上衣,下面是青紗裙子。我自己坐在他們中間茶幾前面的一張小椅子上,頭上梳著兩個丫角,身上穿的是淺色衣褲,兩手按在膝頭,手腕和腳踝①〔踝〕讀huái。上都戴有銀鐲子,看樣子不過有兩三歲,至少是會走了吧。
在上海那兩三年中,父親隔幾個月就可以回來一次。母親談到夏天夜里,父親有時和她坐馬車到黃浦灘上去兜風,她認為那是她在福州時所想望不到的。但是父親回到家來,很少在白天出去探親訪友,因為艦長薩鎮(zhèn)冰先生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派水手來叫他。薩鎮(zhèn)冰先生是父親在海軍中最敬仰的上級,總是親昵地稱他為“薩統(tǒng)”(“統(tǒng)”就是“統(tǒng)領”的意思,我想這也和現(xiàn)在人稱的“朱總”“彭總”“賀總”差不多)。我對薩統(tǒng)的印象也極深。記得有一次,我拉著一個來召喚我父親的水手,不讓他走,他笑說:“不行,不走要打屁股的!”我問:“誰叫打?用什么打?”他說:“軍官叫打就打,用繩子打,打起來就是‘一打①〔一打(dá)〕量詞,12個為一打?!?,‘一打’就是十二下?!蔽艺f:“繩子打不疼吧?”他用手指比劃著說:“嚇!你試試看,我們船上用的繩索粗著呢,浸透了水,打起來比棒子還疼呢!”我著急地問:“我父親若不回去,薩統(tǒng)會打他吧?”他搖頭笑說:“不會的,當官的頂多也就記一個過。薩統(tǒng)很少打人,你父親也不打人,打起來也只打‘半打’,還叫用干索子。”我問:“那就不疼了吧?”他說:“那就好多了……”這時父親已換好軍裝出來,他就笑著跟在后面走了。
1903~1904年之間,父親奉命到山東煙臺去創(chuàng)辦海軍軍官學校。我們搬到煙臺,先住在市內(nèi)的海軍采辦所,所長葉茂蕃先生讓出一間北屋給我們住。南屋是一排三間的客廳,就成了父親會客和辦公的地方。我記得這客廳里有一副長聯(lián)是: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
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語出《左傳?昭公十二年》:“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視之;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焙蠓褐敢磺泄艜?
我提到這一副對聯(lián),因為這是我開始識字的一篇課文!父親那時正忙于擬定籌建海軍學校的方案,而我卻時刻纏在他的身邊,說這問那,他就停下筆指著那副墻上的對聯(lián)說:“你也學著認認字好不好?你看那對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這幾個字不都很容易認的嗎?”于是我就也拿起一枝筆,坐在父親的身旁一邊學認一邊學寫,就這樣,我把對聯(lián)上的22個字都會念會寫了,雖然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這“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究竟是哪幾本古書。
不久,我們又搬到煙臺東山北坡上的一所海軍醫(yī)院去寄居。這時來幫我父親做文書工作的,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也把家從福州搬來了,我們兩家就住在這所醫(yī)院的三間正房里。
這所醫(yī)院是在陡坡上坐南朝北蓋的,正房比較陰冷,但是從廊上東望就看見了大海!從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里想著它,嘴里談著它,筆下寫著它;尤其是三年前的十幾年里,當我憂從中來,無可告語的時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開闊了起來,寧靜了下去!1924年我在美國養(yǎng)病的時候,曾寫信到國內(nèi)請人寫一副“集龔①〔集龔〕截取龔自珍的詩句或文句拼集成一副對聯(lián)。龔自珍(1792—1841),浙江仁和(現(xiàn)在杭州)人,清代著名思想家、文學家。 ”的對聯(lián),是:
世事滄桑心事定
胸中海岳夢中飛
謝天謝地,因為這副很短小的對聯(lián),當時是卷起壓在一只大書箱的箱底的,“四人幫”橫行,我家被抄的時候,它竟沒有和我其他珍藏的字畫一起被抄走!
現(xiàn)在再回來說這所海軍醫(yī)院。它的東廂房是病房,西廂房是診室,有一位姓李的老大夫,病人不多。門房里還住著一位修理槍支的師傅,大概是退伍軍人吧!我常常去蹲在他的炭爐旁邊,和他攀談。西廂房的后面有個大院子,有許多花果樹,還種著滿地的花,還養(yǎng)著好幾箱的蜜蜂,花放時熱鬧得很。我就因為常去摘花,被蜜蜂螫①〔螫(shì)〕書面語,同“蜇”。了好幾次,每次都是那位老大夫給我上的藥,他還告誡我:花是蜜蜂的糧食,好孩子是不搶別人的糧食的。
這時,認字讀書已成了我的日課,母親和舅舅都是我的老師,母親教我認“字片”,舅舅教我的課本,是商務印書館的國文教科書第一冊,從“天地日月”學起。有了海和山作我的活動場地,我對于認字,就沒有了興趣,我在1932年寫的《冰心全集》自序中,曾有過這一段,就是以海軍醫(yī)院為背景的:
……有一次母親關我在屋里,叫我認字,我卻掙扎著要出去。父親便在外面,用馬鞭子重重地敲著堂屋的桌子,嚇唬我,可是從未打到我的頭上的馬鞭子,也從未把我愛跑的癖氣嚇?;厝ァ?
不久,我們又翻過山坡,搬到東山東邊的海軍練營旁邊新蓋好的房子里。這座房子蓋在山坡挖出來的一塊平地上,是個四合院,住著籌備海軍學校的職員們。這座練營里已住進了一批新招來的海軍學生,但也住有一營的練勇(大概那時父親也兼任練營的營長)。我常常跑到營門口去和站崗的練勇談話。他們不像兵艦上的水兵那樣穿白色軍裝。他們的軍裝是藍布包頭,身上穿的也是藍色衣褲,胸前有白線繡的“海軍練勇”字樣。當我跟著父親走到營門口,他們舉槍立正之后,父親進去了就揮手叫我回來。我等父親走遠了,卻拉那位練勇蹲了下來,一面摸他的槍,一面問:“你也打過海戰(zhàn)吧?”他搖頭說:“沒有。”我說:“我父親就打過,可是他打輸了!”他站了起來,扛起槍,用手拍著槍托子,說:“我知道,你父親打仗的時候,我還沒當兵呢。你等著,總有一天你的父親還會帶我們?nèi)ゴ蛘?,我們一定要打個勝仗,你信不信?”這幾句帶著很濃厚山東口音的誓言,一直在我的耳邊回響著!
回想起來,住在海軍練營旁邊的時候,是我在煙臺八年之中,離海最近的一段。這房子北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旗臺,是和海上軍艦通旗語的地方。旗臺的西邊有一條山坡路通到海邊的炮臺,炮臺上裝有三門大炮,炮臺下面的地下室里還有幾個魚雷,說是“海天”艦沉后撈上來的。這里還駐有一支穿白衣軍裝的軍樂隊,我常常跟父親去聽他們演習,我非常尊敬而且羨慕那位樂隊指揮!炮臺的西邊有一個小碼頭。父親的艦長朋友們來接送他的小汽艇,就是停泊在這碼頭邊上的。
寫到這里,我覺得我漸漸地進入了角色!這營房、旗臺、炮臺、碼頭,和周圍的海邊山上,是我童年初期活動的舞臺。
一九七九年七月四日清晨
* * * * * *
冰心的童年是在大海邊度過的,海浪、軍艦、軍營生活伴隨著她成長,陶冶了她的性情。作者在文章中說:“從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里想著它,嘴里談著它,筆下寫著它?!彼簧皇蓝疾荒茈x開大海。大海在她的童年生活中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為什么會對她影響那么大?仔細閱讀本文,或許我們能從中找到一些答案。
以下網(wǎng)址是魯迅的朝花夕拾
1.(1)艱苦籌錢送“我”上學;(2)含淚送三姐出嫁;(3)除夕夜送“我“返校。
2.不能?!盎ㄞI雖然走過了,但當時的情形卻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創(chuàng)傷。這個傷痕時時困擾著她.
3.“母親笑了”寫出了母親對于兒子回來的欣慰喜悅,“半天,她才嘆出一口氣來””“她遞給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對于兒子馬上又要離開的無奈,同時也表示理解。
4.熱愛、贊頌以及失去母親的悲傷,對母親無限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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