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照耀中國：第八篇同紅軍在一起（紅軍戰(zhàn)士的生活）

紅軍戰(zhàn)士的生活

在國外，中國士兵的名聲很差。許多人認為他們的槍主要是裝飾品，他們唯一打的仗是用鴉片煙槍打的；如果有步槍交火，都是事先商定，朝天開槍；戰(zhàn)局用銀洋決定勝負，士兵用鴉片發(fā)餉。對過去的大部分軍隊來說，這種說法有一部分確是如此，可是現(xiàn)在裝備良好的第一流中國士兵（紅白兩軍都是如此），不再是滑稽戲中的笑話了，這在不久就會讓全世界看到。中國未能擊退日本的進攻并不是判斷的標準：除了上海曾經(jīng)進行過后來受到破壞的抵抗以外，迄今沒有進行認真的抵抗。

中國依然有著很多滑稽戲式的軍隊，但近年來，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種新型中國戰(zhàn)士，他們不久就會取代那些舊式的戰(zhàn)士。內(nèi)戰(zhàn)，特別是紅軍和白軍之間的階級戰(zhàn)爭，付出的代價一直很高，打得往往很猛烈兇狠，雙方都沒有寬恕或妥協(xié)的余地。中國這十年的內(nèi)爭，如果說別無成就，那至少已建立了對運用現(xiàn)代技術和戰(zhàn)術有經(jīng)驗的一支戰(zhàn)斗力量和軍事頭腦的核心，這不久就會建立一支強有力的軍隊，不再能夠被看作是銀樣镢槍頭了。

問題從來不在于人才本身。我在一九三二年的淞滬戰(zhàn)役中就知道，中國人同任何別國的人一樣能打仗。撇開技術上的局限性不談，問題完全是統(tǒng)帥部自己沒有能力訓練麾下的這種人才，賦予軍事紀律、政治信念和制勝意志。紅軍的優(yōu)越性就在這里——它往往是在戰(zhàn)斗中相信自己是為一定目的而作戰(zhàn)的唯一一方。紅軍在建軍的教育工作方面的成功，使他們能夠抵抗得住敵人的在技術上和數(shù)量上的巨大優(yōu)勢。

中國農(nóng)民占紅軍的大部分，他們堅忍卓絕，任勞任怨，是無法打敗的。這在長征中已經(jīng)表現(xiàn)了出來，這也在紅軍日常生活的嚴格要求上表現(xiàn)出來?？赡芤灿型鈬能婈犇軌虺缘孟@種同樣的風吹雨打、食物粗糲、住所簡陋、長期艱苦的生活，但我沒有見過。我對美、英、法、日、意、德的軍隊都比較熟悉，但是我相信只有最優(yōu)秀的軍隊才能吃得消紅軍戰(zhàn)士這樣緊張艱苦的日常條件。

我在寧夏和甘肅所看到的紅軍部隊，住在窯洞里，富有地主原來的馬廄里，用泥土和木料草率建成的營房里，以前的官吏或駐軍丟棄的場地和房子里。他們睡在硬炕上，甚至沒有草墊，每人只有一條棉毯——然而這些房間卻相當清潔整齊，雖則地板、墻壁和天花板都是刷了白粉的泥土。他們難得有桌子或書桌，把磚頭或石頭堆起來就當椅子用，因為大部分家具在敵人撤退以前就給毀壞或運走了。

每一個連都有自己的炊事員和后勤部門。紅軍的飲食極為簡單。咖啡、茶、蛋糕、各種糖果或新鮮蔬菜，幾乎是聞所未聞的東西，他們也不想?？Х裙揞^比咖啡更有價值；沒有誰喜歡咖啡，它的味道像藥一樣，但是一個好罐頭卻可以做成一個耐用的飯盒!熱開水幾乎是唯一的飲料，喝冷水受到特別禁止。

紅色士兵不作戰(zhàn)時，一天到晚都很忙，實際上，在西北，像在南方一樣，經(jīng)常長時期沒有活動，因為占領了一個新地方后，紅軍就要休整一兩個月時間，成立蘇維?；蛘哌M行其他的“鞏固”，只派少數(shù)人去前哨值勤。敵人除了定期發(fā)動大“圍剿”以外，幾乎總是處于守勢。但是在紅軍和敵人各自的攻勢之間往往有很長間隙的閑暇。

紅軍士兵不作戰(zhàn)或不值勤時，每星期休息一天。他們五點鐘起床，晚上九點鐘吹“熄燈號”睡覺。每天的時間表包括：起床后即進行一小時的早操；早餐；兩小時的軍事訓練；兩小時的政治課和討論；午餐；一小時的休息；兩小時的識字課；兩小時的運動；晚餐；唱歌和開小組會；“熄燈號”。

跳遠、跳高、賽跑、爬墻、盤繩、跳繩、擲手榴彈和射擊方面的激烈競賽，受到鼓勵。看了紅軍跳墻、跳桿和盤繩，就不難明白為什么中國報紙因他們行動敏捷和爬山迅速而給他們起了“人猿”的綽號。由班到團，在運動、軍事訓練、政治常識、識字和公共衛(wèi)生等方面的集體競賽中，都頒發(fā)獎旗。我在獲得這類榮譽的部隊的列寧室里，看見這些獎旗陳列在那里。

每一個連和每一個團都有列寧室，這里是一切社會和“文化”生活的中心。團的列寧室是部隊營房中最好的，但這話說明不了什么；我所看到的總是很簡陋，臨時湊合成的，它們使人注意的是室內(nèi)的人的活動，而不是室內(nèi)的設備。它們?nèi)紤覓炝笋R克思和列寧像，那是由連團中有才能的人畫的。像中國的一些基督像一樣，這些馬克思和列寧像一般都帶有鮮明的東方人的外貌，眼睛細得像條線，前額高大，像孔子的形象，或者全然沒有前額。紅軍士兵給馬克思起了馬大胡子的綽號。他們對他似乎又敬又愛?；孛駪?zhàn)士特別是這樣，中國人喜歡大胡子而且能夠留大胡子的，似乎也只有他們。

列寧室的另一個特點，是室中有專為研究軍事戰(zhàn)術而設的一角，有土制模型。微型城鎮(zhèn)、山岳、要塞、河流、湖泊和橋梁，都建在這些角落里，學員在研究一些戰(zhàn)術問題時，玩具軍隊就在這些模型上來回作戰(zhàn)。例如，在有些地方，可以看到中日淞滬戰(zhàn)爭的重演，在另外地方，又可以看到長城戰(zhàn)役，但大多數(shù)模型當然是表現(xiàn)紅軍和國民黨之間過去的戰(zhàn)爭的。此外，它們也用來說明軍隊駐扎地區(qū)的地理特點，表現(xiàn)一場假設戰(zhàn)役的戰(zhàn)術，或只是用來引起紅軍士兵對地理和政治課的興趣，他們上這些課是軍事訓練的一部分。在一個衛(wèi)生連的列寧室里，我看到人體各部分的泥塑模型，說明某些疾病的影響，人體的衛(wèi)生，等等。

室的另一角是用來學識字的，這里可以看到每個戰(zhàn)士的筆記簿都掛在墻壁上指定的木釘上。有三個識字班：識字不到一百個的一班；識字一百到三百個的一班；能讀寫的字超過三百個的又是一班。紅軍為每班出版了自己的課本（以政治宣傳作為學習材料）。除了政治訓練以外，每個連、營、團和軍的政治部都負責群眾教育。他們告訴我，在一軍團中，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的人依然在“瞎子”班，這是中國人對完全不識字的人的稱呼。

“列寧室的原則，”第二師那位二十二歲的政治部主任蕭華對我說，“十分簡單。它們的全部生活和活動，必須同戰(zhàn)士的日常工作和發(fā)展聯(lián)系起來。必須由戰(zhàn)士自己去進行活動。必須簡單和容易了解。必須把娛樂同關于軍隊當前任務的實際教育結合起來?！?/p>

每個室也都有墻報，由戰(zhàn)士組成的委員會負責定期出版。這至少比一般列寧室的“藏書”要及時得多，后者主要是標準的中國紅軍教科書和講義，俄國革命史，各種從白區(qū)偷運進來或奪取而來的雜志，以及中國蘇維埃出版物，如《紅色中華》《黨的工作》《斗爭》，等等。

列寧室的墻報可以使人相當深入地了解士兵的問題和他們的發(fā)展情況。我把許多墻報詳細記下來，翻譯成英文。預旺堡二師三團二連列寧室的九月一日的一張墻報是有代表性的。它的內(nèi)容包括：共產(chǎn)黨和共青團每天和每星期的通告；兩篇新識字的人寫的粗糙稿件，主要是革命的勉勵和口號；紅軍在甘肅南部獲得勝利的無線電新聞簡報；要學唱的新歌；白區(qū)的政治新聞；最使人感到興趣的也許是分別用來進行表揚和批評的紅欄和黑欄了。

“表揚”的內(nèi)容是稱贊個人或集體的勇氣、無私、勤勞和其他美德。在黑欄里，同志們互相進行嚴厲的批評，并批評他們的軍官（指名道姓的），例如說沒有把步槍擦干凈，學習馬虎，丟掉一顆手榴彈或一把刺刀，值勤時抽煙，“政治落后”，“個人主義”，“反動習氣”，等等。在有一個黑欄上，我看到一個炊事員因把小米煮得“半生不熟”而受到批評；在另一個黑欄里，一位炊事員揭發(fā)一個人“老是抱怨”他燒的飯不好吃。

許多人聽到紅軍愛好英國的乒乓球，覺得很有意思。這的確有點奇怪，可是每一個列寧室屋子中間都有一張大乒乓球桌，通常兩用，又作飯桌。吃飯的時候，列寧室變成了飯?zhí)?，但總有四五個“共匪”拿著乒乓球拍、乒乓球和球網(wǎng)站在旁邊，催促同志們快些吃，他們要打乒乓球。每一個連都有個乒乓球選手，我簡直不是他們的對手。

有些列寧室有留聲機，那是從以前官員的家里或白軍軍官那里沒收來的。一天晚上，他們開了美國維克特羅拉留聲機招待我，說是高桂滋將軍送來的“禮物”，當時，他在陜綏交界地區(qū)指揮國民黨軍隊打紅軍。高將軍的唱片，除了兩張是法國的以外，全是中國的。法國唱片其中一張灌了《馬賽曲》和《蒂珀拉賴》，另一張是一首法國滑稽歌曲。這張唱片引起驚愕的聽眾縱聲大笑，雖然一句話也不懂。

紅軍有他們自己的許多游戲，而且不斷地在創(chuàng)造新的游戲。有一種叫作“識字牌”，是幫助不識字的人學習他們的基本漢字的比賽。另一種游戲有點像撲克牌，但高分牌上分別寫的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地主”、“革命萬歲”和“蘇維埃萬歲”!低分牌上寫上的口號，根據(jù)政治和軍事目的而不同。此外，還有許多集體游戲。共青團員負責列寧室的節(jié)目，每天也領著大家唱歌。其中許多歌曲是配著基督教贊美詩的調(diào)子唱的!

所有這些活動，使士兵們十分忙碌而又十分健康。我沒有看見過隨營商人或隨營娼妓和紅軍部隊在一起。吸鴉片煙是禁止的。不論在我與紅軍同行的路上，或者在我參觀過的營房里，我都沒有看見過鴉片煙或煙槍。除值班外，并不禁止吸香煙，但是有反對吸煙的宣傳，吸香煙的紅軍士兵似乎很少。我請他們吸煙時，他們多數(shù)謝絕。

這就是后方正規(guī)紅軍戰(zhàn)士的有組織的生活。也許并不是十分有刺激性，但跟宣傳捏造的大為不同，而根據(jù)這些宣傳捏造，你很可能以為紅軍的生活是縱酒宴樂，由裸體舞女助興，飯前飯后都大肆劫掠。這純粹是胡說八道——其實也談不上純粹。事實是，任何地方的革命軍隊總是有過于禁欲的危險，而不是相反。

紅軍的有些辦法，現(xiàn)在已為蔣介石的精銳“新軍”和他的新生活運動所仿效——有好得多的條件來實現(xiàn)。但是紅軍說，有一樣東西是白軍沒法仿效的，就是他們的“革命覺悟”，那是他們維系斗志的主要支柱。要知道這種革命覺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最好是看一看紅軍的政治課——那里你可以聽到深印在這些青年的腦際，使他們?yōu)橹畱?zhàn)斗和犧牲的簡單的信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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