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名村
無名村,四圍荒野,孤村獨臥。
這個只有十戶的小村,雜姓。外人走進村里,會被這里的稱呼搞糊涂,不明白村里人竟然都是親戚,更不明白這些親戚怎么沒大沒小。就拿我大娘來說,我父母喊她“大娘”,我和弟弟喊她“大娘”。其實她比我奶奶年紀大,我奶奶也叫她“大娘”。你瞧瞧,這不是亂輩分了嗎
實際上,我大娘根本不是我大娘,是村里的鄰居。
有一天,一個從沒來過的遠房親戚來了,我父親在堂屋陪客閑談,母親在灶房打蛋下面,準備待客。一個花白腦袋在門口探了一下,縮回去,又伸進來,搭訕道:“老姨夫,來客啦 ”我父親說您來坐嘛,她便進來。父親對客人介紹:“這是大娘?!笨腿嘶琶φ酒?,喊一聲大娘。過了一會,一個年輕的腦袋伸進來,是小五哥哥,他大聲喊:“老姨夫,借把鍬!”鍬遞給了他,他還是不走,一邊說“大娘也在啊——”一邊在大娘身邊坐下,瞧著客人。第三個進來的是六爺,他端著空煙袋,喊一聲“老姨夫,有稀客啊!”挨著桌旁坐下來,父親給他的煙鍋裝滿煙絲,點上火,說“這是六爺?!笨腿擞终酒饋?,趕緊叫“六爺!”,六爺對客人笑笑,露出焦黃的牙齒。
第四個,第五個,……我就不一一說了——反正,在無名村,一家的客人也是一個村的客人,尤其是稀客,誰都有權利去看一眼熱鬧,聽一聽新鮮事。
主人一個一個介紹,客人發(fā)現(xiàn)來的都是親戚,不敢怠慢,一遍一遍地鞠躬……等這些“親戚”散去,主人才會給一臉驚詫的客人說明實情。
所以,來過無名村的客人再見這些三三兩兩串門的“親戚”時,會端坐在八仙桌的上方,只對來人微笑招呼,不再鞠躬。而“親戚”們也熟不拘禮,向客人問東問西。如果第三次再見,這位客人家祖宗八代的事村里人多半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
這就是無名村人。
第一個落戶在這里的,是我大娘。很早以前這兒是一片荒灘,三區(qū)交界地帶。從第一間窩棚搭好的那個冬天起,我大娘就把這里看成是她的地盤。后來逃荒至此的人,非得經(jīng)過她同意才能有一塊地住下來。據(jù)說,在我奶奶來之前的幾年,大娘和好幾撥人舌戰(zhàn)加上拳腳,趕走了他們。
那是寒冬臘月的一天,雪越下越大,一個三十出頭的婦女帶著個六七歲的男孩在屋檐下躲雪。從草屋里走出一個女人,滿臉敵意,用錐子一樣的目光盯著倆人。男孩嚇得躲進母親懷里。母親則低下頭輕聲解釋:“……我們路過這里,在這里躲會兒雪,雪太大了……要是不方便,我們現(xiàn)在就走——”女人沒有說話,只是把目光從母親身上又轉(zhuǎn)到男孩身上。那位母親穿著一件夾襖,補丁摞補丁,不過干干凈凈,穿在身上合體。倒是那男孩,穿一件大人的襖子,晃晃悠悠,像破燈籠里的蠟燭。男孩凍得嘴唇烏紫。母親拉著男孩走出屋檐,朝小路走去,絮狀的雪團砸下來。忽然,背后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回來!”母親嚇了一跳,回頭看,那個兇狠的婦女仍站在屋檐下?!盎貋?,喝口熱水再走!”喉嚨粗莽,卻原來是那女人說話。
那位母親和男孩就那樣留下來——在那間草屋里待了一天一夜。
男孩就是我父親,那位母親是我奶奶。我爺爺餓死,奶奶活不下去,到此地投奔她姐姐。沒想到因為躲雪,和大娘結(jié)下緣分,從此就在那個荒灘落腳。我家是無名村的第二戶。
大娘姓李。我奶奶稱她“大娘”,她喊我奶奶“二娘”——她們這樣稱呼,以示親熱,像妯娌一樣。到無名村的第三戶人家是一對要飯的夫婦帶著七歲和兩歲的女兒,留下他們是因為我大娘心里揣著小九九,想要那夫婦的大女兒做她兒媳婦(雖然那時她兒子才十一歲)。這男人排行老六,于是稱他“六爺”,他老婆不用說是“六娘”。
無名村的稱呼于是按照這種奇怪的方式延續(xù)下來。第四戶,第五戶,一直到第十戶。一開始,這些稱呼是帶著禮節(jié)的熱情,后來日子久了,面色淡了,人心冷了,稱呼便沒了溫度?!按竽铩薄岸铩薄傲鶢敗逼鋵嵕褪莻€名字,而且比名字省事,幾輩人都叫“大娘”,叫的人不當真,聽的人也不在乎。
(二)大娘
在無名村人眼里,大娘是沒有性別的,如果說有,也歸于男人之列。聲音像男人,蠻勁像男人,長相嘛,兇,尤其是那一雙眼睛。據(jù)說年輕時也有幾分姿色,嫁了個俊秀的丈夫。不過,無名村人誰也沒見過她丈夫,只有兒子大發(fā)和她一直生活在一起。
大發(fā)矮小,清秀,面白無須,有幾分女人的柔弱。村里人說,大發(fā)的男人氣被他娘嚇沒了。大發(fā)這輩子做過最爺們的事就是砸了六爺家的一口鐵鍋。砸就砸了,六爺一個屁都沒敢放——誰讓女兒大梅罵大發(fā)是太監(jiān)咧!看不上他也就罷了,大發(fā)不在乎,這丫頭燥性子,和他母親一定合不來。家里一個女人已經(jīng)讓他頭上著火,再添一個,肯定火上澆油。所以,大梅不情愿他反而舒了口氣,背后罵他的話,也不計較??墒谴竽锫犝f了,“這一家人忘恩負義,當年要不是我留下他們,還在討飯咧……”非要去教訓大梅。大發(fā)急了:“媽,你別去,我去!” 拿了一把錘子,砸了六爺?shù)腻仯@事就算了了。
娘在村里得罪人太多。自己的娘,自己最清楚。唉,她這人!
大發(fā)最早的記憶是從一碗粥開始。那是在老家,有一天中午,父親把大發(fā)的那碗粥搶過去一口氣喝了,大發(fā)哇哇大哭,母親氣極,一腳踢倒父親,轉(zhuǎn)身去拿菜刀,父親爬起就跑,母親追出去……那以后就沒見過父親了。那年他五六歲吧,餓,餓,餓得像一只空口袋,只要能吃的東西都想裝進去。母親把她的那份粥省下給大發(fā)喝,等天黑出去。母親偷東西,大發(fā)知道。豆角,茄子,山芋,花生,回家后,她閂上房門,再用木棍頂住,這才解開衣襟,把那些東西從胸前和褲帶上一一掏出。她的臉憋得通紅,眼神驚恐又喜悅,每當這個時候,大發(fā)嚇得簌簌發(fā)抖。母親把東西藏在很難發(fā)現(xiàn)的墻壁窟窿里。下半夜,睡熟的大發(fā)被母親搖醒,塞給他一把煮熟的花生或山芋。吃生的會拉肚子,這些救命的東西拉了多可惜。母親藏了一只小鐵鍋,什么都要煮一下,在夜深人靜時偷著生火。
大發(fā)從小就沒話,也沒玩伴。每次母親藏好那些偷來的東西,總是叮囑他:“千萬不能和任何人說話!”他有一種直覺:村里人懷疑他們母子。這種直覺來自那些閃爍的眼神、欲言又止的私語,還有他母親走到哪里女人們都緊盯著的目光。這種感覺讓他不安、恐懼,就像那次掉進水塘里一邊撲騰一邊下沉時的絕望。
大發(fā)愈加不說話,離人群遠遠的,不自覺地打量周圍,站在別人面前沒法子安穩(wěn),兩只腳輪換著顛來顛去,仿佛危險隨時降臨,時刻預備著逃跑。然后有一天,他的預感——懸在頭上的那柄利劍,終于掉落。
那一天,母親沒有像往常一樣天亮前趕回來——天一黑,母親便往外跑,有時候甚至要跑十幾里遠,才能到手一點吃的東西。不過那晚,母親選擇下手的地方卻是本隊。春荒,從麥子抽穗時人們就眼巴巴盼著,麥穗還是青的,就有人偷吃青色的麥粒。隊里派人看守麥田,逮到偷麥穗的輕則辱罵,重則毒打。等到麥子收割打下麥粒,曬在場基上,無數(shù)雙貪婪的眼睛盯著。麥粒還沒曬干,夜里兩個壯勞力看守谷堆。母親本來就膽大,麥粒的誘惑太大,引得她鋌而走險。她像一只等待獵物的狐,等到看守的人睡熟,悄悄靠近麥堆……
(三)六爺
六爺來無名村的時候,挑著半口袋米,一捆棉被,還有一堆有用的破爛,扁擔上掛著一口鍋底被煙熏黑的鋁鍋。他老婆背著兩歲的小女兒,后面跟著七歲的大女兒。每到村莊密集的地方,六爺把那堆寶貝妥善放好后,安排老婆和女兒的討飯路線。手里拿著討飯碗,一個朝東,一個朝西。雖說是討飯碗,卻刷得干干凈凈。他自己不討,只四處轉(zhuǎn)悠。傍晚一家人集合,米袋交給六爺——老婆討的米有一斤多,大梅只討了半斤米不到。討來的飯菜倒在一個搪瓷缸里,便是六爺?shù)耐盹垺?/p>
那個時候,鄉(xiāng)下人的日子好過了一些。雖然還是生產(chǎn)隊大集體,能填飽肚子,討飯的少多了。多是老弱病殘,倚在人家門框上,伸著碗,有的不說話,有的低聲:“做做好事,給一點吧!”像六爺一家人好手好腳的還討飯,農(nóng)村人很瞧不起。他們在無名村的荒灘上用那只鋁鍋生火時,明朗的天空上有幾顆星星,小女孩趴在地上玩著沙子,大女孩追逐一只貓跑來跑去,大發(fā)坐在自家的門檻上,樂呵呵地看著這個又跑又笑的女孩。
一會兒之后,大娘朝他們走去,端著一碗面,送給大梅吃。
就是從那晚開始,六爺決定結(jié)束討飯事業(yè),開始定居。這鬼地方太荒僻,只有孤零零的兩戶,倆女人帶著倆男孩。不過,要的就是這種地方,三不管地帶。女人好對付。住下來!天天要飯不是長久之計。在這里,只要有力氣開荒,地有的是,不愁日子過不了。
大娘想要大梅做兒媳,六爺心里明白但裝著糊涂??此臉幼雍苜澩陬^什么也沒答應。大梅和大發(fā)玩得很開心,大梅耍潑,大發(fā)讓著她,倆人像是一對小夫妻似的,整天黏在一起。六爺笑嘻嘻看著,一點不急,對老婆說:“不怕,兩孩子在一起玩,能玩出什么 等他們大了,我自有法子分開?!?/p>
六娘放心了,她知道六爺有的是法子。沒有誰比她更清楚六爺耍過的那些鬼點子——正是如此,自己才鬼迷心竅跟了他。她佩服他,也怯他。
六爺不吃狗肉,也不準家人吃。有一次討飯到一個生產(chǎn)隊,正好遇到幾個人燒狗肉打平伙,給了六娘一碗肉,她吃了一些,剩下的帶回家分給大梅和六爺,六爺嗅了嗅,問是什么肉,“狗肉!”六娘答。六爺臉色一變,趕緊將碗里的肉扔掉,看見大梅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狗肉,從她嘴里摳出,也扔掉。大梅大哭,六娘嚇得目瞪口呆,六爺陰沉地說:“以后不準吃狗肉!”。
在無名村,他家里從不養(yǎng)狗。
他不是愛狗,是怕狗。實際上,因為一條狗而怕所有的狗。那條灰毛的狗,這些年來常在夢里向他索命。這是他的心結(jié)。
六爺?shù)拿且粭l狗救的,或者說,他用狗命換了自己的命?!霸撍?!”每次眼前浮現(xiàn)那狗臨死前的可怕眼睛,他都罵上一句,好讓心里的恐懼減輕。
一只灰毛的狗,游蕩在亂墳崗上的野狗。它的命運和六爺?shù)拿\有一天終于交接在一起——
春荒??帐幨幍亩亲咏械没?,太陽的熱度卻很飽滿。老六躺在樹下,眼睛不由自主地盯著小路上的那條狗,圓滾滾的,看起來很肥碩。除了喝水,他已經(jīng)兩天找不到吃的,渾身軟綿綿,別說追狗,就是那條狗在跟前,估計也沒力氣弄死它。他閉上眼睛,昏昏然,身體越來越沉重。意識模糊了,死亡的氣息漸漸逼近,他勉強睜開一絲眼縫,一條鮮紅的長舌頭垂著,一滴黏液滴在臉上。人臉與狗臉如此抵近!那一刻,恐懼襲擊了全身,像被電流擊中。兩雙眼睛對接的一剎那,他們都明白了對方的想法。來不及思考,他突然伸出雙手緊緊掐住狗脖子,狗嗷嗷叫著,奮力掙扎,爪子撓破了他的臉、胸和胳膊,不顧巨疼,他翻身壓上去,死死摁住狗腦袋,尖利的牙齒差點咬到他的喉嚨,顧不得害怕,他把骨縫里的每一絲力氣都壓榨到那雙手上,狠狠地擠壓、收縮……
那條狗他吃了三天,包括它肚里的兩條小狗。
活下來的老六,決定去五十里外的縣城碰碰死不了的運氣。(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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