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三個,五個,……
我一路走,一路膽戰(zhàn)心驚。巨大的恐懼襲來,全身血液變冷四肢僵硬。一個個稻草人,豎靠在那里,他們不是稻田里的守望者,是真正的人類,準確地說,是一個個死人。
很早以前老家有個風俗,人死后如果因某種原因不能安葬(比如說等待遠方的孝子),可以在偏僻的野外搭個棚子,棺材停放在那里,幾月甚至數(shù)年。那種地方,這里人叫qiuji。我知道這種風俗,小時候也見過qiuji,按說不應該如此害怕。可眼下所見有一種令人恐懼的詭異——把死人用稻草裱扎起來,像一根根柴稈靠立著,倚在路邊附近。沒有棺材盛放,也許是買不起,也許是棺材不夠用,死的人多了,麻木了,連收拾也嫌麻煩。甚至,活人已沒力氣掩埋他們。不然,這些“稻草人”怎么會擺到如此顯眼的地方。
唉,這些人都是餓死的!
一想到餓死,我的胃里如同一缸水被劇烈地攪動,一股股惡心涌上喉嚨。我蹲著身子嘔吐,只吐出幾口酸水,胃一陣陣絞痛。想起大清早轉(zhuǎn)車到縣城,吃了一碗粥。出縣城走了四十多里,除了喝水,到現(xiàn)在我還什么都沒吃。看看日頭,偏西了。還有十幾里路要走,得吃一點東西才行。
這是1960年,我隨軍三年后第一次回家。通往家的路上,焦慮,傷心,恐怖……
不知道家里人怎么樣,母親還活著嗎
我的恐懼漸漸由死人轉(zhuǎn)到了活人。死人可怕,被活活餓死更可怕。餓的滋味是什么樣我還有記憶——小時候,那還是解放前的有一年,遇到大饑荒,母親分給我們每人一碗比稀飯還稀得多的山芋糊,她自己只吃半碗。吃完讓我們躺下睡覺,不準動,說這樣耐餓的時間長。一天一頓,還吃不飽,餓得沒力氣動,渾身軟綿綿的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F(xiàn)在想來,那就是一種半睡半昏的狀態(tài)。我最小,是遺腹子,寡母對我尤其憐惜。她的那半碗稀糊有時會瞞著哥哥們讓我喝掉一大半。
唉,母親!老了老了,又一次經(jīng)歷饑荒,又一次……
心里刀一般剮著。能見到母親嗎 會不會見到的也是一具稻草人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要亂想。母親是個堅強的女人,這輩子所有的苦痛都默默承受。我離家時,她對我說:“家里不用擔心,把你自己的家照顧好,我就放心了?!比陙恚@是家里的第二封來信。第一封信還是兩年前,母親只說了一句:我很好,不要掛念。
第二封信,是大哥寫來的。說老家餓死許多人,家里人雖然還活著,也只剩幾口氣,餓得前胸貼后背,人就跟餓鬼一樣。信里還說,母親餓得最厲害,因為她總是把自己的那一碗稀稀的米湯省下分給兩個孫子,誰也阻止不了,只吃野菜和爛芋頭葉子,身體已經(jīng)浮腫。她說自己死了沒關(guān)系,孫子一定要活下去。當時看了信,五臟六腑像被一只手揪得生疼,眼淚忍不住嘩嘩地淌。我朝周圍看了看,生怕有人看到我的眼淚會疑惑。還好沒人注意。我趕緊把信藏好,擦干淚水,平復成老樣子,和大家一起干活。晚上,老王回來,我拿出那封信,他看完之后好一會兒一言不發(fā),然后告訴我,好幾個老鄉(xiāng)收到家里來信,說家里餓死人了。報紙上說全國形勢一片大好,誰也不敢說實話。幾天前,幾個老鄉(xiāng)一起悄悄商量這件事,要不要把實情上報給團部黨委。討論結(jié)果還是不能說,怕影響軍心受到紀律處分。聯(lián)想到部隊里的情況,大家心里的不安一天天加劇。部隊的伙食一直很好,可是今年伙食標準下調(diào)了許多,而且限制供應。連部隊也如此,可見地方上饑荒到什么程度。
怎么辦呢 我問老王。最后決定,我回去一趟,帶一些吃的回家。我們把所有的錢和糧票都拿出來,又找了許多關(guān)系才買到一些東西。這些吃的東西中,最稀罕的是兩斤紅糖和兩包餅干。這是給母親的,危急關(guān)頭可以續(xù)命。我一路上都在想,怎樣幫助家里度過這場饑荒。作為隨軍家屬,肚子還是能吃飽的。不過,我也感到日子一天天難起來,市面上吃的東西越來越緊俏。人們的言行也越來越小心謹慎,聽說有人亂說話被抓。我很擔心老王,他耿直,不曉得留心眼。就拿老家餓死人這件事來說,我看得出來,他在拼命壓制自己,他的沉默好像一觸即破。我不在的這些天,可不能出事??!要想救家里人的命,只能靠老王了。我打算回去后,只吃半飽,省下錢和糧票,想方設(shè)法救濟家里。
還有十幾里路呢,得吃一點東西!一旦憂慮到生的問題,那種對死亡的惡心感覺消退了。沒人的地方,我打開包裹,拿出一袋餅干。
只吃一片,只能吃一片!留著,留給母親!心里的聲音一再告誡饑餓的我。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一片。收回貪婪的目光,我要把餅干袋放回包裹里。
刷!只覺得一個影子從眼前掠過,手里的餅干袋不見了。
大驚之下,我下意識地抱緊包裹。抬頭,看見一個瘦小男人,皮包骨頭,將一塊塊餅干快速塞進嘴里。我氣得大喊:“把餅干還給我!”他驚恐地望著我,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像不明白我的話。我系緊包裹,站起身,朝他奔過去,想要奪下那袋餅干。他刷地跑開。這個紙片一樣的家伙,我不怕你,我一定要追回這包救命餅干。
只差幾步了!
咚!他忽然跑進水塘中。齊膝深的水里,他站住?;炭值难凵袼浪蓝⒆∥遥植煌5刈コ鲲灨赏炖锩腿?,那根細瘦的脖子上,食管鼓脹著。我往前走了兩步,他嚇得后退,水漫過了他的大腿。我趕緊停住,對他喊道:“你上來吧,我不追你了!”
我是真的不想追要餅干了。短短幾秒鐘,他就吃光大半袋——一斤多餅干,這得怎樣的餓,才如此狼吞虎咽!“餅干我不要了,你慢慢吃!”說完這句話,我轉(zhuǎn)身走開,眼淚洶涌噴出。這一哭就剎不住,竟然哭出了聲,索性大哭起來。我也不清楚傷心的是什么,為失去一袋寶貴的餅干 為這個可恨又可憐的男人 為人命如此之賤 為不可知的命運
一邊走,一邊哭,我哭得肝腸寸斷,像死了親人一樣。
快到家的時候,眼淚已經(jīng)干了。掩藏好恐慌和不安,換上一副高興的表情,我推開家門。還好,母親還在!
在家里呆了一天多,我決定速回。微薄的米湯,母親堅持我喝最稠的那碗。我實在不忍,含淚離家。
大哥要送我一程,聽我說回來被人搶了餅干,他怕路上不安全。
走到那個水塘邊,我指給大哥看就是這兒,那個男人搶了餅干站在那個位置,猛吞?!拔甯K懒?,你不知道嗎 ”一個細細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我嚇了一跳,回頭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也站在塘邊。說他是年輕人不很恰當,他的面孔很年輕,但身子卻佝僂著像老人。
“五福是誰 ”我不解。
“就是他搶了你的餅干,他死了?!蹦贻p人回答。
“他什么時候死的 ”大哥急急地問那年輕人,“是不是當天就…… ”
“我媽說,他是飽死鬼,值!”年輕人竟然笑了。
大哥低下頭,我看見他眼圈變紅?!八欢ㄊ前涯谴灨扇酝辏诳屎攘嗽S多水。唉——”
大哥一聲長嘆。我一個激靈,忽然明白:那個餓得皮包骨頭的男人是被餅干漲死的!
一想到是餅干送了他的命,我的腿簌簌發(fā)抖。
“他是最后一個死的,他家結(jié)代了。”年輕人幽幽地說。
“結(jié)代 什么意思 ”我問大哥。
“就是一家人全死絕!”大哥凄然。
年輕人指著不遠處,那里豎立著一排稻草人。他說,那是五福一家。大福,二福,三福,四福,五福,還有他媽,還有大福的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年輕人掰著手指,一根一根地掰,仿佛怕我不識數(shù),每掰一個就數(shù)一下,“八個,八個咧!”
我想起那天。那個男人突然出現(xiàn),像鬼魅一樣,就是從那里出來的吧 那天,那里有七個稻草人,高高矮矮。
小個子男人,皮包骨頭的男人,狼吞虎咽搶吃餅干的男人,如今只不過多了一個稻草人。
八個,八個……
血液冰冷,眼睛干澀,我再也流不出眼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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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你好,你是想問一袋餅干15元重500g,媽媽買了四袋餅干,重2kg嗎?一袋餅干15元重500g,媽媽買了四袋餅干,重2kg。一袋餅干15元重500g,媽媽買了四袋餅干的重量就是500g乘以4等于2000g,重量換算中1000g等于1kg,那么2000g就等于2kg,所以一袋餅干15元重500g,媽媽買了四袋餅干,重2k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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