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昨晚給我托了個夢?!皟鹤?,快點燒錢給我,沒錢買酒喝……”過了一會兒,又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你想去那里,是吧 ”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那里”所指,趕緊搖頭。這幾天我一直在糾結(jié):去不去那里 難道爸知道我的心思,還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說老實話,是不是托夢我也搞不清,反正每年清明前幾天,總會夢到他。其余時候,他從未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在夢里,我還是十幾歲,爸的面孔很模糊,看不清。我家的相冊里有他一張照片,坐在門檻上,手里點著煙,是側(cè)面照,半邊臉藏在陰影里,神情很陰郁。那年暑假,家里來了一個客人,城里人,帶著一部相機,我們很稀奇,圍著他轉(zhuǎn)。他給我和媽各照了一張,我爸不愿照,說不喜歡照相??腿顺盟蛔⒁?,拍了一張。后來寄來照片,兩張,是爸和我,不知為什么沒有我媽的。
照片一直留在相冊里,二十多年了。
爸就是那一年去世的。
(二)
我將買好的冥幣、紙幡、線香、炮竹還有兩大捆黃表紙一起搬上車。
每年做清明都是我一個人,兒子吵著要去,我總是哄他:“路太遠,等你長大了帶你去老家?!比缃瘢瑑鹤右焉铣踔?,妻和兒子似乎覺察出什么,再也不提回老家的事。
等他上高中,那件事怎么也要告訴他。到時候,一定說,一定說!心里一遍遍加強語氣,仿佛怕自己反悔。
我一邊燒紙,一邊和爸說話:“爸,快來收錢哦!有銅錢,銀子,金元寶,還有人民幣,美元……不曉得你能不能兌換,你那里用什么錢 哪種錢好使,下次托夢說一聲,我多燒點……”風(fēng)吹翻紙角,淡藍的火舌在紙下舔動,很快紅色的火焰躥起。黃表紙在火里蜷曲著,漸漸變成黑色的紙灰。
銀錠和金元寶堆成一摞,亮閃閃的。甭管陰陽,金銀都是硬通貨,我爸肯定喜歡。
爸,酒你盡管喝,別心疼錢。我現(xiàn)在不攔你喝酒,唉,想攔也攔不上。
兩張燃著的紙被風(fēng)卷進空中,我趕緊折下一根樹枝,壓在紙堆上。幾個金元寶和銀錠被風(fēng)吹散,也被我搶回來了。
三個塑料盤子一字?jǐn)[開,三個蘋果,三個面包,三兩花生米。按照老家風(fēng)俗,清明上墳的祭品應(yīng)該是雞魚肉三牲。爸,對不起,沒有大魚大肉。路遠,我開車不方便,只能用這個意思一下,不過酒是好酒,您喝了就知道……
您慢點喝。什么 花生米不脆 沒辦法,店里買的不行,哪像我媽當(dāng)年炒的,又脆又香。將就點吧,你那時經(jīng)常咸菜下酒,不也喝了 要不,待會兒你回去下館子,點幾個好菜,反正不差錢。
酒斟三遍。
紙堆的明火已經(jīng)熄滅。堆得太多,里面的紙還沒燒透,我用樹枝輕輕挑動,火苗又躥起來。
全部燒盡了。
爸,錢都收到了嗎
啟動車,最后望一眼那兒。忽然,一陣旋風(fēng)刮來,紙灰在空中打著轉(zhuǎn),像一股妖氣。
(三)
在三岔路口,我猶豫了一下。向東,只要我一踩油門,不久就能到達一個地方——此時,有一群人集合在某個山頭上,磕頭,燒紙,一座座墳塋。那是祖墳,從我太爺爺起,死去的陳家男人安睡在那里。
我想,爺爺一直盼著我去他墳前磕個頭。好幾年了,堂叔伯們都勸我去。幾天前,堂叔還打電話邀我,他把那個地點又說了一遍——東嶺,其實我早記住了。我支吾著,沒說去,也沒說不去。
還是不去!爸,您不希望我去,對吧
打轉(zhuǎn)方向,車疾馳向西。
(四)
小時候,特別怕我爸。他只有一個孩子,三十八歲結(jié)婚,四十二歲才有了我,在農(nóng)村算是老來得子,應(yīng)該嬌慣。可是,他“嬌慣”的方式就是疏遠我。乘涼的時候,別的孩子往爸爸腿上騎,我從來不敢。
我倒寧愿被罵被打,就像世平,他爸高興起來把他扛在肩上抱在懷里,發(fā)火的時候逮住世平給他“棍子肉”吃。世平說我爸好,不打人。哪里知道我見到爸就像陌生人,連我媽也怕他。世平家整天雞飛狗跳,我家像山后的那口塘,厚重渾濁的水面下是深不見底的淤泥。
有一次我抱怨媽,為什么嫁給他那樣的人。媽沉默不言。后來我才知道,她從小到大是個病秧子,到三十歲還嫁不出去。倆人是破鑼配破鼓,雙方的情況都沒瞞。男方寡漢頭一個,除了一個肯出力的身體什么也沒有。女方十八九歲父母就不在了,跟著大哥大嫂過,帶大三個侄子后,成了家里的閑人。大嫂做主,撮合他倆。給了兩間舊屋,一床鋪蓋,幾副碗筷,貼了雙喜,就算結(jié)了婚。
后來,我出生了。
爸死了以后,媽才告訴我,當(dāng)年爸不想要小孩,要不是她身子弱,不敢墮胎,就沒有我了。不知道媽告訴我這事是什么意思,我應(yīng)該恨爸嗎 回想過去,除了感情淡漠,他對我還是盡責(zé)的。吃穿用,我一樣不必別人差。借錢送我去城里上初中。特別是那一次,我從城里回家,他坐在桌邊喝酒,頭發(fā)亂糟糟的,眼珠通紅,看見我像看見一只蒼蠅飛進來,擺了一下手。我懶得理他,去廚房找媽。一周回一次家,取米、菜和零錢。媽是我的后盾,看不見她,我有些著急,轉(zhuǎn)身去堂屋,爸還在喝。
“我媽呢 ”
“……”
“我媽去哪了 ”
“……”
“爸,你不能再喝啦!”奪下他的酒杯,我?guī)е耷缓俺鰜怼?/p>
突然,他嗚嗚地哭了。我嚇了一跳,正想跑開,他一把拽住我,示意我坐對面的凳子上,“兒子,你爸這輩子毀了……你要好好念書,讀高中、上大學(xué),走得越遠越好……兒子,以后你不要管我,過好你自己的日子……”
他邊說邊抹淚,我很害怕:神經(jīng)不正常了 ——從沒見過他的眼淚,從沒聽過這么交心的話。尤其是,第一次當(dāng)面喊了我兩聲“兒子”!
我不知所措。正好媽回來了,拎著一籃子青菜,我忽然輕松了。爸趕緊別過頭,離開屋子。
我沒有告訴媽。
自那以后,感覺我和他之間的距離近了一些。
(五)
爸死后,我媽的身體反而越過越結(jié)實。也不知是媽舒心了,還是爸保佑了她。后來,她又嫁了人,那時我高二。繼父是個釋放的勞改犯,對我媽很好,對我也不錯。我上高中、補習(xí),后來上大學(xué)、成家,他一直資助我。
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我媽把老家的宅基地連同房子一起賣給別人。家具雜物什么的都處理后,還剩一個木箱。母親說那是父親的東西,結(jié)婚時帶來的,總是鎖著。這些年她一直沒動,也不知什么在里面。父親的東西,她覺得晦氣。之所以沒扔,恐怕是有點怕他——活著時就像個陰魂。
把箱子丟給我,她看也不愿看一眼就走了。
打開后,一股陳腐的氣味刺鼻。幾件舊衣服,蟲蛀得不像樣,我扔到一旁。繼續(xù)翻揀,一條紅色的圍巾包裹著什么,輕輕抖開,一個白色的膠袋露出來。
一張模糊的照片,一張發(fā)黃的報紙,一個紅色塑料封面的小本子,是語錄本——這就是膠袋里的東西。
我先看照片,準(zhǔn)確地說,這只是半張照片——一個年輕女人手里牽著個七八歲男孩。女人身邊站著的人被剪掉了。
報紙是《大湖報》,一家市級小報。展開。第一版,顯眼的標(biāo)題“多管齊下,促進城鎮(zhèn)就業(yè)”,眼光掃了一遍,老一套的官話。第四版是“逸聞”,轉(zhuǎn)載了兩個故事。第二版兩個欄目,一個是“家長里短”,一個叫“百姓問答”,我很仔細地看了,都是一些瑣事。第三版是“視角”,有一張男人的圖片,油墨不勻,加上時間久了,還有折痕,面目很模糊。瞄了一眼下面的文字,登的是本地發(fā)生的一起案件引發(fā)的討論,還附上案件回顧。文章較長,我快速瀏覽。忽然,一個名字抓住我的視線。陳國慶!
同名 我爸叫宋國慶。
不對,我想起來了,我爸就叫陳國慶!有一回我媽說:“你本來姓陳,宋陽應(yīng)該叫陳陽——”宋陽是我的名字。爸惡狠狠地瞪著我媽,她嚇得趕快住了口。就是因為當(dāng)時的場景太怪異,我一直記得。不過,中國叫國慶的人太多,同名同姓的也有??墒?,這張報紙被爸收藏著,我總覺得它和他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
先不管姓名,我決定好好看看這個案件。
案件并不復(fù)雜,雖然性質(zhì)惡劣。我一字一句看完,又回看了一遍,希望蹦出某種類似靈感的東西,好讓心中的疑問解除。我盯著那兩個人名:陳大全,陳國慶——父與子,一對仇人。這一刻,我忽然害怕了。這個陳國慶是不是我爸 我希望不是,害怕這樣殘忍的事情落到父親頭上,更害怕那個混蛋陳大全是我爺爺;我又希望是,探索謎底的過程伴隨著恐懼和興奮,對真相的渴求壓制了懼怕。
問問母親,不就清楚了
我喊來媽,把情況簡要說了,她又驚又奇,顯然也不知道。她告訴我,只曉得爸孤身一人,他從不提自己的父母。照片上是誰,她也不確定。不過,聽說他老家是湖邊的,應(yīng)該還有一些親戚,但也只是聽說。爸確實姓陳,后來跟他母親姓宋。
是不是同名同姓 母親也發(fā)出疑問。
再看一遍案件回顧,除了姓名,找不出其余有價值的信息。湖邊周圍有好幾個鄉(xiāng)鎮(zhèn),離我們這兒四五十里。既然姓陳,最好先從陳姓集中的村莊找線索。媽想起來,湖西鎮(zhèn)有個陳墩,那里姓陳的人多。
好,那就先到陳墩打聽。我決定推遲行程,明天去陳墩。
把報紙按原樣折疊好,把照片收進紙袋,然后又把它們放進那個白色的塑料袋。我突然想起還有一件東西——那個紅色的語錄本,在哪兒呢
剛才急著看報紙,把小紅本忘了。語錄本對我來說沒什么重要性,但好歹是爸留下的東西。
桌上沒有,掉地上了 果然,掉在那堆舊衣服邊。
隨手翻開一頁,確實是語錄。好多年前的那種讀物,不知道爸為什么留下它。正準(zhǔn)備把它放進袋子,又有點猶豫,還是仔細翻看一下。
有字!
其中好幾頁有人用鋼筆寫了字,藍墨水洇透了紙,模糊的字跡已經(jīng)暗黑,勉強認(rèn)得出。
第2頁:我絕不??!
第8頁:我恨自己!!
第9頁:果然!
第11頁: ?。?!
第14頁:孬種!怕死!
第21頁:他
這是什么,日記嗎 不像!——沒有邏輯,理不出頭緒。
是發(fā)泄情緒的胡亂之言 ——想起我小時候,看書時也經(jīng)常在書頁上亂寫,比如“笨蛋!”“去死吧!”之類,其實沒什么意思,有時是心情不好,有時高興了也胡說,孩子們惡作劇罷了。
可是,我感覺這不像惡作劇。既然爸這樣鄭重其事地藏著,肯定有某種原因。究竟什么原因呢 我把這些情感強烈的“涂鴉”按頁序排列,試圖抓住脈絡(luò),可依然一片模糊。比如第11頁,三個感嘆號什么意思 第21頁的“他”,是誰 “果然!”又是什么
還有這六個頁碼有特定含義嗎
也許和頁碼無關(guān),只是隨手翻開一頁寫下心里話
那么,寫字的人是誰,我爸嗎
很可能。
如果真是這樣,是不是和那起案子有關(guān)
陳國慶 = 宋國慶
(六)
陳墩有三十幾戶,基本上姓陳。我向一個中年男人打聽:這里以前有一個叫陳國慶的男人嗎 他說沒有。那陳大全呢 他搖搖頭,說在這里住了幾十年,沒聽過。我說,能不能幫我找個老人問問,他指給我村頭的一戶人家,讓我自己去。
進院子的時候,一只黑狗朝我撲來,我嚇得大喊。屋里出來一個年輕婦女,喝退了黑狗。聽說我的來意,她向屋里喊道:“爺爺,有人找!”
出來一個老頭,精瘦,眼睛炯炯有神,七十多歲的樣子。我遞給他一支煙,問他曉不曉得陳大全和陳國慶,他搖頭。我說,是父子,四十多年前可能住在這兒。他吸了一口煙,說陳墩沒這兩個人。我失望地走出門,看來這個辦法行不通。
我準(zhǔn)備離開這里,走到大路口,想了想,又轉(zhuǎn)身回去。
老人看見我回來很驚訝。我又遞給他一支煙,點上火。我把那個案子從頭到尾說了,慢慢地老人的神情有了反應(yīng),“哦,你說的這個我想起來了,好多年前的事啰!兒子告老子,告了好幾年……”
我驚喜,陳國慶的老家果然在陳墩!
可是,老人告訴我,父子兩個不是陳墩人,是東亭大隊的。
“你去東亭,”他說,“那個老子當(dāng)過東亭大隊書記,一問上年紀(jì)的人肯定知道?!?/p>
(七)
現(xiàn)在可以確定了,陳國慶就是宋國慶,也就是我父親。其實,和那位老人交談后我就意識到到是他。
在東亭大隊四拐村,我見到父親的親戚們,他叔父一家。我應(yīng)該叫他叔爺爺。
去之前,我設(shè)想自己如何不受歡迎??扇チ酥?,發(fā)現(xiàn)不是那樣。他們對我很客氣,甚至想表示親熱,留我住下來。我只在那里吃了一頓中飯。從飯菜的標(biāo)準(zhǔn)看,他們把我當(dāng)稀客招待。事情搞清楚之后,當(dāng)晚我就回去了。雖然他們一再挽留,說實在的,我不想留下,那兒有一種隱隱的東西使我心里不舒服。
(八)
疲憊地躺在黑暗中,我的腦子卻異?;钴S。
一切都了了,又似乎還有什么未了。陳國慶,宋國慶,在我眼前不斷地重疊,分開,重疊,分開。那個叫陳國慶的少年,那個叫宋國慶的男人,我走在他們身后,試圖找尋他們的足跡——
11月的一天早晨,16歲的陳國慶(村里人叫他小名“五六”,出生那年他爺爺五十六歲)像往常一樣起床后,走進廚房,習(xí)慣性地喊一聲:“媽 ”通常,不管在廚房忙還是在院里掃地,媽總會應(yīng)一聲,然后催促他:“五六,快點吃早飯,不然上學(xué)遲了?!笨蛇@回沒人答應(yīng)。
媽煮好早飯后出去了
他揭開鍋蓋,鍋是空的。到現(xiàn)在早飯還沒煮,怎么搞的 他有些不滿,對著屋里大聲喊:“媽——,媽——”,還是沒人應(yīng)。不知為什么,他心里發(fā)慌,推開母親的房門……
母親睡在床上,已經(jīng)死了。
頭一天還好好的,怎么突然死了 陳國慶哭喊著。
爸趕回來后,父子倆抱頭痛哭,“你媽心臟一直不好。昨晚怪我不在家……”
爸不在家他是知道的,昨天他去鎮(zhèn)上姑奶家,走的時候就說晚上不回來。夜里媽發(fā)病的時候肯定呼喊過,自己睡得死,加上離她的房間遠,沒聽見。一想到這里,內(nèi)疚和悔恨把他的心壓碎了。
(九)
16歲的陳國慶,第一次體會了什么叫“天有不測風(fēng)云”,感覺頭上的天空塌了一半。他哪里想到,自己的另一半天空也將破碎。
我在思索,那個叫五六的男孩什么時候開始懷疑自己的父親。是聽到了村里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聯(lián)想到過去一年多家里冷冰冰的氣氛
父母之間發(fā)生了什么 為什么父親不當(dāng)大隊書記
他們隱瞞了什么,爸、叔叔還有爺爺 那些小道消息是真的嗎
聽到那些閑話是在春節(jié)后,母親已經(jīng)去世三個多月——“你知道嗎 陳大全的書記是撤的,不是他不想干……”
爸真是因為一個女人被撤職
聽說那女人是軍人的未婚妻,本大隊人,就在鄰村。有人告密陳大全和她有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女人死不承認(rèn),陳大全也堅決否認(rèn)。事情最后被壓下來,不過大隊書記的職位保不住,領(lǐng)導(dǎo)要他主動辭職:涉嫌破壞軍婚,誰也擔(dān)待不起。
這事媽媽肯定知道。有一次他聽見父母吵架,爸爸打了媽媽,媽媽恨恨地說:“要想離婚,除非你把我殺了!”
媽媽果然死了。怎么這么巧 媽媽的死是不是和爸爸有關(guān)
迷惘,痛苦。翻開桌上的語錄本,寫下心中的疑問:他
(十)
母親死去的一年里,陳大全對他關(guān)心備至,不再是那個板著臉顯示威嚴(yán)的父親。有時他那種刻意的親近,讓陳國慶既尷尬又感動。他似乎一心一意想要撫平兒子的悲痛,雖然他自己也是一副悲傷的樣子。
這一年里,陳國慶一直偷偷觀察父親,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表明父親和那女人有牽連。他心中的問號漸漸消失。即便那女人解除婚約后人們議論紛紛,他也沒覺得和父親有什么關(guān)系。
可是,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有些微妙。
一年多以后,父親告訴他要再娶。他一驚,問娶的是不是xxx(那個女人) 父親在他逼視的目光下,慌亂,膽怯。
果然是她!
正是從那時起,陳國慶覺得母親的死不是意外,直覺告訴他,父親的慌亂膽怯實際上是心里藏著恐懼。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墒牵峭硭_實不在家,這又怎么解釋
他在語錄本上寫下“果然!”,沉思了一會,又加上“ ”。大概從那晚起,他決定搞清真相,考慮了一段時間后,有了一個主意。
叔爺爺說,之前誰也沒瞧出五六那孩子有什么不對勁。國慶節(jié),就是他爸娶親那一天,他突然不見了。后來有人通知大全去派出所,我們嚇了一大跳。原來,五六跑到鎮(zhèn)上的派出所報案,哭著說他媽被陳大全害了。警察詢問之后,將信將疑。我陪大哥去派出所,跟警察解釋這孩子恨他爸娶后媽,正鬧矛盾,說的是氣話。后來,我們好不容易把他拽回來,鎖在房里。
那么一鬧后,大哥慌神了,把我和父親找去,問怎么把這事壓住。父親當(dāng)時氣得把大哥嘴巴抽出了血。我把父親拉開,勸道:“已經(jīng)這樣了,不能再鬧!趕快想法子穩(wěn)住五六。派出所那邊找人活動,好在沒有證據(jù)……”
那天晚上,我們商量了很久。第二天,我和父親一起去做五六思想工作。
(十一)
第二天上午,叔叔勸說陳國慶:“五六,你媽的死和你爸沒關(guān)系,你不要瞎說。想想,你爸對你多好!你媽不在了,要是再失去爸爸,你怎么辦 以后上學(xué)、成家立業(yè)都要靠他,你想過沒有 ”
爺爺也勸他,說五六你放心,你爸雖然娶了后媽,你還是他兒子。再說有我在,他們不敢對你不好。要是你不想跟他們過,那就跟我過……
陳國慶一聲不吭。
叔叔以為他想通了,摟住他肩膀:“五六,昨天你不該那樣胡鬧哦,把你爸氣壞了!待會兒見到他,叫一聲——”
陳國慶猛然甩開叔叔的手,眼睛噴出了火,大聲喊道:“我絕不!他不是我爸!”
(十二)
語錄本上的“涂鴉”,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陳國慶寫下的那些話,順序可能是這樣的——
第21頁:他
第9頁:果然!
第2頁:我絕不?。?/p>
第14頁:孬種!怕死!
第8頁:我恨自己!!
只剩下第11頁的“?。?!”,我猜不透什么意思——如此激烈的表達,記錄的究竟是什么呢
(十三)
我絕不!他不是我爸!——那個少年喊出心里的恨和絕望。
那天是國慶節(jié)第二天,也就是10月2號。
我迫不及待打開那個語錄本,“我絕不!”正好寫在第2頁!
頁碼代表的真是日期嗎 或者只是一個巧合
忽然,我想到了什么。
跑到大隊部,把電話打到四拐村,七轉(zhuǎn)八彎后我堂叔接了電話。我讓他問叔爺爺:我爺爺陳大全是哪一天被……被執(zhí)行的 我沒有說出“槍斃”兩個字,堂叔聽懂了。過一會他回復(fù):1987年12月11號。
對上了!
那三個感嘆號,原來如此!
陳大全12月11號被槍斃,陳國慶終于為母親報了仇。那一天,他在語錄本的第11頁寫下:“?。。 薄@強烈的感嘆中,有多少是大仇得報的快意,又有多少是復(fù)仇后的失落和痛苦,我無從想象。
(十四)
我站在父親少年時生活的地方,似乎感受到他沉重的嘆息。
眼前的老人,父親的親叔叔,還在數(shù)落他侄子,“俗話說,胳膊肘往里拐,哪有兒子非要老子死的……五六真絕情!”
“能怪他絕情嗎 人命關(guān)天,陳大全該死!”我憤憤不平。
叔爺爺?shù)拖骂^,“大哥做下那事確實不應(yīng)該,我也覺得他該死??墒牵覀兊降资怯H兄弟,不忍心??!再說,老父親還在,哪有眼睜睜看著自己兒子去死。父親傷心害怕,媳婦已經(jīng)死了,要是再死了兒子,這個家就散了!
“可是,五六不依不饒,非要為他娘報仇。學(xué)也不上了,到處告狀。家里斷了他的錢、糧,就去瓦窯場打短工,掙一些錢接著鬧。我們給他下跪,他理也不理。爺爺氣得拍桌子:你要是再告,我們斷絕關(guān)系!你不是陳家子孫,將來不準(zhǔn)入族譜,更不準(zhǔn)進陳家祖墳!”
陳國慶聽了,嘴唇咬出了血,一言不發(fā),收拾東西決然離家。
我仿佛看見那個叫陳國慶的年輕人:悲痛,陰郁,憔悴,衣衫不整。除了復(fù)仇,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還有什么價值。
從此,鎮(zhèn)里,縣里,他的生命消耗于日復(fù)一日的告狀,三年過去了,頭發(fā)白了一半。
夜深人靜時,躺在出租屋的床上,他一定想過家,想過母親,想過家人;他一定彷徨痛苦,無聲地痛哭過——哪一種選擇都不堪其重!
無家可歸,無人可訴,眼前黑茫茫一片。
(十五)
我現(xiàn)在理解了母親的話。
母親一直說,那些年和父親過日子,不像跟活人,像是跟一個陰魂在一起。
其實報仇之后,陳國慶就死了,活著的只是一具軀殼。
這是怎樣的殘酷??!——
那晚,丈夫偷偷回家,毒死妻子。而他們的兒子,就睡在家中……
如今,一切結(jié)束。陳國慶站在寒風(fēng)里:母親死了,父親死了,那個女人帶著她和陳大全生的兩歲女兒不知所蹤。
只剩下他。
他是為報仇活著。當(dāng)復(fù)仇的終極目標(biāo)實現(xiàn),生命的元氣已經(jīng)耗盡,他跌入深淵,寒冷,虛空。
我推想,他自殺過。也許是技術(shù)失誤,也許是勇氣不夠,沒死成。他寫下“孬種!怕死!”發(fā)泄對自己的鄙視。后來他又嘗試過,還是退卻了——結(jié)束自己的肉體也并非容易!最終,他徹底放棄,一天一天茍活著,活在對過去和自己的憤恨里。
他像一棵被雷電劈中的樹,春,夏,秋,冬,等待著腐爛。
我有些不解:他為什么要結(jié)婚 ——他怕自己,怕家庭,怕孩子。
也許,他更怕孤獨!二十多年來,獨自漂浮在黑暗的海上,那種絕望可想而知。結(jié)婚是為了自救,害怕被孤獨淹沒。
他努力過,想給母親想要的東西??伤男氖强盏?,給不了。
我知道,他確實努力過。
他拼命干活,讓家里日子好過一點;他借錢,送兒子去城里念好的學(xué)校;他喝酒,想要忘記那一切;他在痛苦中說服自己活著……
可他終究還是死了,死在他母親的忌日,用安眠藥和一瓶白酒為自己這一生做了了斷。
他生前孤獨,死后孤獨。作為他的兒子,在他去世數(shù)年之后,才一步步走近他——從陳國慶到宋國慶。我想起他那次失聲痛哭,想起他對我說的話:“兒子,以后你不要管我,過好你自己的日子……”
過好自己的日子!——他讓我往前走,走自己的路。沉陷在沼澤的陳國慶,迷失在半途的宋國慶,統(tǒng)統(tǒng)放下他們。
是啊,我正在往前走,兒子也將有他自己的路。這次回去就把一切告訴妻和兒子,我決定了。
往期文章:
不容易
蟻民的生息(8)
蟻民的生息(9)
蟻民的生息(10)
如果有陪葬品被盜的話,可以以盜墓罪論,若文物珍貴的,以盜竊國寶罪論。沒有造成經(jīng)濟損失的,受害人仍可以追究當(dāng)事人的民事責(zé)任,要求精神損失費等。
違法《治安管理處罰法》第65條第1款規(guī)定:故意破壞、污損他人墳?zāi)够蛘邭?、丟棄他人尸骨、骨灰的;處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
情節(jié)嚴(yán)重的,處10日以上15日以下拘留,可以并處1000元以下罰款。情節(jié)嚴(yán)重按侮辱尸體罪入刑,《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零二條 盜竊、侮辱尸體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擴展資料:
《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
第一條?為維護社會治安秩序,保障公共安全,保護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的合法權(quán)益,規(guī)范和保障公安機關(guān)及其人民警察依法履行治安管理職責(zé),制定本法。
第二條?擾亂公共秩序,妨害公共安全,侵犯人身權(quán)利、財產(chǎn)權(quán)利,妨害社會管理,具有社會危害性,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的規(guī)定構(gòu)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zé)任;尚不夠刑事處罰的,由公安機關(guān)依照本法給予治安管理處罰。
第三條?治安管理處罰的程序,適用本法的規(guī)定;本法沒有規(guī)定的,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處罰法》的有關(guān)規(guī)定。
第四條?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lǐng)域內(nèi)發(fā)生的違反治安管理行為,除法律有特別規(guī)定的以外,適用本法。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船舶和航空器內(nèi)發(fā)生的違反治安管理行為,除法律有特別規(guī)定的以外,適用本法。
第五條?治安管理處罰必須以事實為依據(jù),與違反治安管理行為的性質(zhì)、情節(jié)以及社會危害程度相當(dāng)。
-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
本文地址:http://www.soujuw.cn/scgf/91216.html.
聲明: 我們致力于保護作者版權(quán),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無法核實真實出處,未能及時與作者取得聯(lián)系,或有版權(quán)異議的,請聯(lián)系管理員,我們會立即處理,本站部分文字與圖片資源來自于網(wǎng)絡(luò),轉(zhuǎn)載是出于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biāo)注錯誤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權(quán)益,請立即通知我們(管理員郵箱:602607956@qq.com),情況屬實,我們會第一時間予以刪除,并同時向您表示歉意,謝謝!
上一篇: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下一篇: 六月一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