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

寫于2015年

作者:藏山

有個朋友，老，駝背，收廢品的。小時候，沒人管。常坐在街邊，一個人劃拉石頭。記得是五歲，那年夏天，他蹬著三輪沿路經(jīng)過。三輪挺破，吱吱呀呀一路響。他瞥我一眼，將三輪停下，一搖一擺徑直朝我走來。我沒理會，石頭在手里繼續(xù)滾。石頭很好玩，不吵不鬧，很會聽我講。我讓它們是什么，它們就是什么。老頭慢慢蹲下，張張嘴，沒出聲。我滿頭大汗，他在旁邊看。圓的石頭是孫悟空，尖的是武松。武松來自b612星球，胸前有個小紅燈，每三分鐘就亮一次，一亮就要回老家。孫悟空出生時就含著他的寶貝棒子，小時候生活在大雜院里，有很多姐姐妹妹，后來家道敗落，當(dāng)了和尚。我講得起興，他聽得入迷。那個時候沒人愿意聽我講故事，所以我干脆把他也當(dāng)作石頭。這石頭年紀(jì)很大，紋路深得像刀刻。身上的味道很沖，是和了尿的泥土味。天很藍(lán)，有云，厚。時而涼快，時而熱。風(fēng)吹來，味道嗆得我皺了眉。他慢慢起身，回去他的小破車。一陣搗鼓，不知是從哪掏出一架快要破掉的小風(fēng)車。那玩意很簡陋，一塊錢一個，我在幼兒園門口的小攤前見過。破得不成樣子，勉強有個形，使勁吹吹還轉(zhuǎn)得動。他拍拍身子，把它放到我手里。我撥了撥風(fēng)葉，抬頭看他，已經(jīng)走遠(yuǎn)。風(fēng)車是風(fēng)車，石頭是石頭。我從不欠人情，一路小跑追上他，把孫悟空那塊石頭往他口袋里一丟。從那以后，我們成了朋友。他不愛說話，做生意從不吆喝，三輪上綁了鈴鐺，每到一處就搖一下。但凡家里有破爛要賣的，聽到鈴鐺聲，便知道他來了。小孩子們待他不友好，一如待我。那時的他們莫名殘暴，熱愛打鳥，燒螞蟻，揍兔子。我年少認(rèn)死理，為此爭執(zhí)，被丟石子?？蘅尢涮渑苋フ宜?。可是沒用，他實在太老，做不成英雄。還是小三輪，慢慢悠悠回去現(xiàn)場，人早就散了，留了一地尸體。他弓著腰，一點一點把那些小動物撿到袋子里，放在車上。車子勻速行進(jìn)，比走快，比跑慢。我也在上面。那次去了他家，第一次。他家在城中村的角落，破敗。連門都沒有。結(jié)構(gòu)是半地下式的，房子一半在上面，一半在地底。屋里陰暗，味道沖鼻，進(jìn)去之后連打了不少噴嚏。開燈，被嚇了一跳。屋里沒有成塊兒的空間，除了床，四周堆放的全是書，高高壘起，代替了承梁柱，直通房頂。其實場面是壯觀的，在那樣一所房子里，隱藏著如此龐然大物。他躋身書柱中，踩著用書搭成的簡易樓梯，爬到最頂端，不知從哪兒抽出一本破得只剩紙片的書。拍拍土，隨手翻幾頁，目光頓了一下。呲啦一聲，其中一頁被撕下來，他疊好藏在懷里。書被放在腳下，整整齊齊的，化為樓梯的一部分。我環(huán)顧四周，才反應(yīng)過來，這里沒什么家具，唯一還能算作空間的地方，床，也是用成摞成摞的書，壘起來的。他走下臺階，拉我走出房門。外面陽光刺眼，一時眩暈，看不清東西。隱約感覺，他從車上拿了什么東西下來。是那個袋子，里面裝著尸體，有鳥，有兔子。他挖了坑，尸體被整齊排列，下面鋪了厚厚的報刊，教輔。這里的書成色都很差，一眼就能看出是被扔掉的。當(dāng)然也有例外，就是那些教輔，基本都有八九成新。但，它們的地位很低，一般作為點火的首選。他從懷里掏出那張紙，鋪開，蓋在它們身上。我好奇，蹲過去，看不懂，記得內(nèi)容：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莊子·至樂》火燒的很大，不好聞，比和了尿的泥土味更沖。滾滾黑煙扭來扭去，沖上云天。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像尊老佛，很是虔誠。屋里有個鐵盒子，里面裝滿了別人抽過的煙頭，按牌子分類，很整齊。一如屋里的書，繁多，但不雜亂。火燒完畢，他照例點上根煙頭，猛抽一口，然后掐滅，小心翼翼地再放回盒子。像是儀式，抑或其他。當(dāng)我識字之后，會念書給他聽。故事有好有壞，書也是。每當(dāng)讀完爛書，總要踩上幾腳，對著作者的名字吐口水。他喜歡坐在搖椅上，瞇著眼睛搖啊搖，有時也會遞上根火柴，看我把它付諸一炬。書有那么多，總也讀不完，偶爾沒耐性，我便自由發(fā)揮，講些別的。故事稀奇古怪，我講的歡喜，他聽的也開心。只是后來，父母終于開始好奇他們的兒子每天都在干些什么。于是氣沖沖地把我從他身邊拎了回去。我不清楚是沒有朋友比較丟人，還是有個撿破爛的朋友比較丟人但很明顯，父母的立場是后者。他們寧愿我在街邊玩石頭，也不愿意我講故事給別人聽。好在我每天還能聽到鈴鐺聲，但凡作響，我必趴在窗臺，看他慢慢悠悠從車上下來，手里拿著什么東西，輕輕放在樹下的青石板上。待我推開門跑下去，總也看不到他的蹤影，只有青石板上的書，或者偶爾的小禮物。后來，城中村要改建成商城，大人們忙著投資地產(chǎn)。我聽不懂那些，腦子全是慢悠悠的小三輪，和那破舊老屋，以及滾滾黑煙。多少次噩夢醒來，卻忘得一干二凈，只留滿頭大汗，跟些許錯愕。都說孩子通靈，我猜可能是真的。后來的后來，果然鈴聲斷了，再也沒響起過。等長大點的時候，聽人說起了當(dāng)年。他當(dāng)了釘子戶。因為是個老頭，沒人放在眼里。等該拔的刺頭都拔了之后，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他家起了火其實只是一個火把而已。沒有人料到會起那么大的火，也沒人明白為什么火勢會那么猛。濃煙沖天，幾公里之外，都聞得到那股味道。和了尿的泥土味。他從外面趕回來，撥開圍觀的人群，愣在那里，張著嘴，發(fā)不出聲音。也有人說，好像聽見什么嘶叫，像臨死的野獸最后一聲長鳴?；鸸庥程?，熱浪一陣陣撲出。老頭沖了進(jìn)去，沒有人注意到。大火燒了徹夜，房子塌了，里面是厚厚的灰燼。在灰燼最深處，有一具碳化了的尸體，是我的朋友。我曾給他講過故事，他很喜歡聽。父母有公安的朋友，他們聊起，說純屬意外。這種事情每年發(fā)生那么多次，不會人在意。只是個怪老頭罷了，屋子里放了那么多書。沒什么親人，也不知道名字。尸體燒的很慘，基本已經(jīng)炭化。懷里像是護(hù)著本書，不過早也成了灰燼。搬它的時候，一沒留神摔在地上，碎成幾段。拳頭里竟?jié)L出塊兒石頭，把大家嚇了一跳，倒也不是名貴東西，圓圓的，街邊到處都是。畢竟是怪老頭....父輩們聊得起興，桌上有煙缸，里面是他們抽剩的煙蒂，我偷出一個，回了房間。用火柴，點上，猛抽一口，掐滅。煙霧繚繞，我閉著眼睛，一臉虔誠。執(zhí)筆，寫字，焚之：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莊子·至樂》抽屜里躺著架風(fēng)車，我撥了撥風(fēng)葉...終編輯：藏山排版: 陳星【藏山宇宙相關(guān)閱讀】（直接點擊題目即可）當(dāng)年那些小混混都怎么樣了 最丑的女孩作弊風(fēng)云大胖少爺藏山宇宙合集后臺回復(fù)『晚安』或許你想來找我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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