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見過一本書。
我說見過,不是看過。那時候我還沒上學,大字不識一個。
不識字,看書里的插圖也是懵懵懂懂的,當年的父母大多不懂什么學前教育。我還是好的,上小學前起碼擁有了自己的“學名(大號);很多小孩都進到學校了,登記姓名時,才極其靦腆地說“得回去問問俺大大(爸爸)?!?/p>
我至今記得那本書里的兩幅插圖,卻遍查不到那是一本什么書。
問過我媽。詳盡地描述插圖內(nèi)容,以及她當年講給我聽的那本書的故事梗概,她卻全然不記得有這么回事。書可能是我媽借的別人的,也可能是我爸探家時留在家里的。
當年農(nóng)村書籍報紙極其罕見。我對家里僅有的那本書,也可能是我人生見到的第一本厚書,還是有記憶的。
但我至今不知道,小時候見過的那本書,書名是什么,作者是誰。
也不知道那是一部小說還是短篇小說集,或者是別的什么作品。
書中插畫風格很像漫畫家丁聰?shù)淖髌?。后來我看到丁聰?shù)闹S刺漫畫,總覺得里面隱含著人世間巨大的悲情和惶恐,令人不敢多看,害怕多想。
小孩子不識字,翻書只撿圖畫看,所以我對那幾幅插圖印象深刻。
如果碰到那本書,我一定會像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一樣,認出對方。
其中一幅插圖,畫面上是一家三口。一個五六歲、也許是六七歲的小男孩和他的父母。
男孩的父母都是瞎子,我小時候還不知道應該稱呼他們盲人。這對盲人父母,其中一人手里拿了把剪刀,要刺向男孩……好像正在跟男孩講這件事情,那男孩一點沒有懼怕的樣子,沒有躲閃的姿態(tài),好像有點茫然;那盲人夫婦的表情也沒有一絲絲的悲苦或者抱歉,反而像是帶著點兒笑意。
我不記得是我媽跟我講過故事內(nèi)容,還是她對別人講那本書的時候被我聽到了——那對盲人夫婦,怕男孩長大后會嫌棄他們,要把他的眼睛弄瞎。
他們要讓那男孩像他們一樣變成瞎子,什么也看不見。
這真是太可怕了。以至于現(xiàn)在想起那個畫面,想到那個故事,還覺得恐怖。
那對盲人夫婦是不是男孩的親生父母,我不知道,如果是他們撿來的孩子,為自己的利益考慮,就可以把人家的眼睛弄瞎嗎
但如果是親生的孩子,他們一定希望孩子是個明眼人嗎 即便是出去要飯,也有人能給他們領路不是嗎
很多年后我讀到一個作家寫的話,“幾乎每個村子都有一個瞎子,一個聾子,一個瘸子”,我仔細回想了一下,在我們農(nóng)村老家,還真是這么回事。即便我們村沒有,鄰近的村子也會有這樣的人。
我們村就有夫妻倆是瞎子。他們好像是學過生存的技能的——算命,可是當年不允許搞封建迷信,他們就只能像別人一樣生活。他們夫妻倆生了個漂亮兒子,是個明眼人,長得特別俊朗。
當年還沒有用“帥”字形容一個人長相的習慣,他若生在當下,就是又高又帥。富就談不上了。父母都是瞎子,日子能過成什么樣
那個明眼的孩子,跟我同輩,比我大好多歲,我應該叫他哥哥。
他名字里有個“太”字,也許盲人父母覺得這個孩子像太陽,給他們帶來了光明吧。雖然他長得很好看,可因為父母是盲人,他一輩子都沒能娶上老婆。說起來,這個名字叫太的大哥,也去世好多年了。
那幅畫上,眼看就要被用剪刀戳瞎的男孩,我小時候覺得就是他,也可能怕是他。有一年回老家,我離著他比較近說話,還真的偷偷看過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應該沒有被父母用剪刀刺傷過。
我也不知道,故事里那孩子的眼睛是不是保住了,是不是在“說時遲那時快”、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恰好有個人闖進屋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剪刀打落在地,挽救了孩子眼睛……小時候的電影里、后來的武俠小說里都是這樣寫的。
也許正是因為不知道故事的結局,偶爾我還會想起小時候見過的那本不知名的書。
那本書里還有一個插圖。是一個雪后的夜晚。也許,故事發(fā)生在雪后的夜晚,是我童年的想象。
畫面上有一口井。只看圖說話,我看到的是一人落井并且昏了過去,另一個人下井救他上來,用肩馱著他。所以畫面看上去,是倆人正冒出井口。
那是兩個看上去三四十歲的中年人,我至今不知道故事講的是什么。隱隱約約覺得那掉到井里的是一個赤腳醫(yī)生,他深夜出診去給貧下中農(nóng)看病,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大地一片蒼茫,他看不清路,一腳踩空掉到井里,恰好被另一個人看到,給救了上來。
他活沒活下來 他后來怎么樣了 ……也許正是因為不知道故事講的是什么,偶爾,我還是會想起小時候見過的那本不知名的書。
根據(jù)以上描述,如果你見過這樣一本書,或者你恰好知道是哪本書,請解惑也。
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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